陳老實人如其名,是個老實人。
陳老實和其他幾十戶人家一起,在中原戰亂的時候為了躲避災禍,一路向南遷移。最後到了巴州的南部,越過一片方圓百里的樹林就是南詔。這里氣候溫暖,土地肥沃,于是就在這里定居了下來。自己夫妻二人加上兒子,三口人辛苦耕作幾年,倒也攢下了點家底。趁著手里還有銀錢,就在一起逃難的人家里選了個兒媳婦。都是一路一起走過來的,知根知底,那姑娘雖然長得不怎麼樣,但是那身材,用自己老婆子的話說,是個好生養的。果然過了門沒到一年,孫子陳平出生了。抱著用紅布裹著的陳平那一刻,陳老實笑得臉上的皺紋都擠成了一朵花。父子二人這下子平日里下地干活,都覺得有使不完的勁。心情大好時陳老實會去村里那個半吊子釀酒師傅那打上二兩濁酒,和兒子一起喝上一杯解解乏,再哼上幾句不知道詞的曲子,看著小孫子在自己腳邊跟著曲子一起手舞足蹈,陳老實心里不禁感慨。
這才叫日子。
那年南詔犯邊,人數雖然不多,但是巴州卻接連戰敗。據說南詔兵雖然身材矮小,但是各個都機靈的像是猴子。巴州多山林,南詔兵往往是打上一仗之後就逃進了林子里。都是上千年的深山老林,里面的瘴氣厚的能迷人眼。即使是大白天,遠遠望去,那林子也是一片黑綠色,嚇人的很。按照當地人傳下來的說法,那是林子成了精,要吃人的。駐守巴州的士兵也進去追擊過,只是下場很慘烈。據逃出來的士兵說,南詔兵能夠上天入地,在林子里神出鬼沒,能從樹上飛下來,從地底鑽出來,黑面獠牙,猶如惡鬼。
後來南詔兵越來越猖獗,附近的村子有好幾個被南詔兵劫掠了,燒村的濃煙好幾天都散不去。巴州刺史沒了法子,只能求助朝廷,最後朝廷派了蜀軍前來,一仗就打得南詔人落花流水。南詔人不死心。有幾次趁著夜里突襲,都被蜀軍給打退了。听去縣城趕集的隔壁鄰居說,蜀軍軍紀嚴明,各個神勇無敵。
再後來,南詔人不見了蹤影。原本以為就此平定的陳老實,一天下地回來的時候,遠遠的看見村子里燒起的黑煙,便感覺不妙。
那是一群從未見過的士兵。他們的鎧甲很堅硬,手中的兵器看著也是質地精良。陳老實的兒子拿起家中的砍柴刀劈下去,只能在那個畜生盔甲上留下一道印子。然後一腳便將兒子踢得口吐鮮血,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媳婦被人糟蹋,死不瞑目。兒媳婦不堪受辱,一頭撞死在院里的水井上,家里就剩下了自己老兩口和那個才四歲的孫子。這群士兵將他們用繩子捆起來,一個連著一個,全村人都被串在了一起。後來,輾轉被帶了幾個地方,隊伍越來越長。有一天走的路多了些,自己老婆子和隔壁的嫂子一起沒了。那天晚上,在鄰居發了瘋的哭嚎中,陳老實這才知道,這支軍隊,就是蜀軍。幾次想要跟這群畜生拼了,可是想著還年幼的孫子,陳老實只能咬咬牙,繼續挺下去。
再後來,他們被帶進一座大城池,每個人都在脖子上插了個草標,像集市上賣雞一樣,等著人來買。人牙子告訴他們,不要想著跑。現在他們的身份已經沒有了。統統都是家里有人犯了法,被牽連的親屬。
陳老實想起自己慘死的一家三口,老淚縱橫。
他們犯了什麼法。
張不周難得的睡了一個大懶覺。山上的時候,師父總是會早早叫大家起來,在朝陽下練劍,還說什麼紫氣東來,吐舊納新,正是一天之中難得的修煉好時機。師兄弟幾個都頂著黑眼圈,懶洋洋地跟著師父身後練劍。按理說山上沒什麼娛樂活動,晚上睡得早,可誰讓張不周給他們講的故事太過吸引人,哪怕是要答應張不周一系列不平等條約也想听完。還記得大師兄和二師兄討論吳邪的體質,師父能不能給治好的事,總是要吵到深夜才肯睡。
喊了一聲,白露馬上推門進來幫他洗漱穿衣。這樣的生活可真是太墮落了,可是好喜歡。谷雨一直讓廚房候著,因為張不周不喜歡自己去客堂吃飯,于是讓人把早餐端了過來。谷雨一邊收拾著他的行李,說道︰「早上公爺派人傳了信回來,讓公子就在府內呆著,哪里都不許去。」
張不周撇撇嘴,府內就府內,不就是禁足嘛,老子在山上呆了七年也熬過來了。吃過了飯,叫上白露過來下五子棋,看看四兄弟練武,逗逗府上的俏丫鬟,再吃一頓大餐,啊,國公府公子的生活就是這麼樸實無華。
醉生夢死的混了三天,好日子在這天傍晚結束了。
張不周正趴在床上听白露給他講故事。據說劍南道曾經有個劍客,是劍術最接近通神境界的高手,曾經在蜀州西南的滄瀾江一劍破大江。行走江湖,行俠仗義,後來與另一個絕頂高手比武後,從此銷聲匿跡了,再也沒有出現過。江湖人送外號「滄瀾劍神」。張不周听的津津有味,這個世界的武學傳承和地球不太一樣,至少在地球上自己沒見過有人真的能修煉道法練氣,不過在這個世界,至少自己就見過無為老道彰顯神通。還有自己下山時打飛殺手的那一拳,勁力由內而外的釋放感還是很明顯的。可惜以前沒怎麼專心學習,回頭有時間了一定要好好翻翻《青雲經》。正要問上一句「然後呢」,房門被人一腳踹開。
張韜手里拿著馬鞭,氣喘吁吁的闖進屋來,身上的衣服一看就是剛從馬上下來還沒來得及換。張不周一躍而起,急忙穿上鞋準備逃跑,可是速度遠沒有張韜快,帶著風聲的一鞭已經抽了下來。張不周躲閃不及,頂起左肩硬生生扛了一鞭,趁勢竄出房間,張韜跟在後邊追了出來。一邊逃跑一邊大喊︰「你還真打呀」。
張韜喊來手下親衛,將張不周堵住後捆在一條長椅上,陸升陸斗四個加上谷雨白露一眾下人連忙跪下求情。張韜指著他們道︰「你們倒是忠心。別著急,一個都跑不了」。張不周趴著大喊︰「都別求他,他要打便打。一人做事一人當,別沖他們,要打就打我一個」。
張韜氣極反笑︰「你倒是有擔當。希望你的骨頭像你的嘴一樣硬。」
張韜的馬鞭是他用慣了的,原本柔軟的皮革外面已經包了厚厚的一層漿,抽在身上的感覺讓張不周想起新加坡的鞭刑。第一鞭抽在後背上,張不周打了個激靈,緊接著大聲喊出︰「一」。張韜抽一下他就報一個數,張韜抽著抽著手都在抖,這個孫子比他印象中那個懦弱的孩子的要堅毅的多,不過也氣人得多。抽到三十幾鞭的時候,張不周早已咬破了嘴唇,嘴角帶著血。後背和的衣服已經被抽爛了,露出來的地方血肉模糊,張不周死死咬著牙,有氣無力地說出「三十六」。
張韜騎虎難下,眼見圍觀的眾人都呆在原地,心里又氣又郁悶︰這會兒怎麼不求情了呢。再次揚起手中鞭子要抽下去的時候,拯救祖孫二人的救星出現了。
張三恭負責料理的產業,前些日子接張不周回府以後,便帶著商隊去了渝州。一方面是要做生意,另一方面是要打探蛛網的消息。今日剛剛進了蜀州,門房稟報老父親在鞭打張不周的時候,張三恭還不知道發生了,三步並作兩步的跑過來攔著。
張三恭單膝跪倒在張韜面前︰「父親,不周佷兒還小,禁不起您這般鞭打。無論他犯了什麼錯,孩兒為他求情,請父親看在他年幼無知的份上,暫且饒恕他」。張韜就坡下驢,將手中的馬鞭朝著張三恭一扔,轉身回房。只是順著背影看去,微微抖動的背影,顯示著他的內心也並不平靜。
一群人趕緊上前來將張不周身上的繩子解開,張不周已經接近昏迷,意識模糊了。眾人將其抬進房里,谷雨忙著去喊府上的大夫,白露握著張不周的一只手,坐在床邊,眼淚像珠子一樣連成線,啪嗒啪嗒的落在地上。陸升四人面露焦急和羞愧神色,在門外走來走去,等到大夫匆匆趕來,看著他給張不周上了藥才放下心。
在張韜的書房,張三恭知道了事情的經過,他面露苦笑,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張韜說道︰「他剛剛下山,我原本想讓他做個混吃等死碌碌無為的富家子就好,沒想到他逛個街都能惹出這麼大的禍。皇上命令我和京中派下來的幾個御史台的瘋狗一起,徹查此案。蜀州城中即將不太平,為了以防有人狗急跳牆,也為了避免他再惹出禍來,我想把他送出城去。」
張三恭道︰「您的意思是,送到莊子上去?」
張韜道︰「下山也有段日子了,他親爹又不是死了,好好的大活人,當兒子的不去見,像話嗎?正好也要七月半了,讓他去守祠堂,掃祖墳。我也好騰出手來收拾局面。」
張三恭只能應下,匯報起蛛網的調查情況來︰「世人皆知蛛網一向在南唐出沒,蛛網行事,盡管一貫行事張揚,從不掩飾自己的刺青,但是他們向來不留活口,因此沒人知道他們的來歷。這次不周遭遇刺殺,我派人從青州到蜀州一路打探,沿途卻從未有人見過這三個人。要麼是早早就有了不周下山時間的準確消息,然後晝伏夜出,極小心隱藏自己地慢慢趕路,要麼是有人下大力氣幫他們抹去痕跡。目前看來,第二種可能性最大」。
張韜閉目沉思︰國公府看似在劍南道是一個無人敢招惹的龐然大物,但是實際上已經處于風雨飄搖之中。不過,沖我張韜來可以,對我孫子下手,算什麼好漢。無論幕後主使是誰,我張韜,要稱稱你的斤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