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明德殿。
雖然已是夜深,一道身影還是在香案之前,秉燭夜讀。
凌國初立,百廢待興。每天總是有著各種各樣的事情纏著自己月兌不開身。紛繁雜亂的朝政,戰事仍頻的邊關,讓身為開國天子的趙光雖然年僅四十,兩鬢的白發卻已經遮不住了。從年輕時縱馬征戰,到現在深居皇宮,這位年輕時神武俊朗的天子,如今多了幾分陰柔之氣。
翻開那封特意放在最後的來自劍南道御史高丞的奏章,趙光讀的很慢,一字一句的斟酌著。很少有人知道,高丞是趙光極為信任的一道御史,不然也不會放在劍南道這個特殊的地方。對于隨信附送而來的案卷,也是一點也沒放過。
看完奏章,趙光用手指在桌上輕點,時而激烈時而緩慢,鼓點赫然是一首著名的行軍樂︰破陣曲。高丞再次上奏蜀州一帶的人口買賣之事。以前只是風聞奏事,並無實據,這次卻是證據確鑿,人證充足。案卷之上所述,讓人觸目驚心。而在整個奏折中,最讓讓他感到意外的,是兩個名字。
趙隸。
張不周。
張韜看完谷雨詳細講述事情經過的信後,知道以高丞的性格,一定會借題發揮。自己那個愚蠢的孫子,恐怕成了別人手里的刀,這會說不定正在為自己所做之事洋洋自得。取來紙筆,原本寫好了一封長信,好不容易寫完,卻又一把將其撕掉。再寫一封,只有寥寥兩個大字︰禁足。
剛剛送走返程的家兵,一名太監便帶著羽林衛趕到傳旨。
張韜看到來人,頗感意外。按照慣例,皇上如果有事要召見大臣入宮,尋常事宜,都是由宮內小黃門出宮傳喚即可。如今來得可是一位貨真價實的太監。凌國有外設的國子監、欽天監、上林苑監三監和內設的司禮監,內官監,司設監,御馬監,尚膳監,御用監,直殿監,印綬監,尚衣監,都知監,神宮監,尚寶監十二監,只有執掌一監的主管和副主管才能稱為太監。眼前這位,便是司禮監副主管之一,專門負責協助皇上批閱奏章,草擬決議的司禮監秉筆太監,吳驤。
吳驤今年五十二歲,從小便是趙家的家奴,看著趙光長大的,趙光也非常喜歡他。等到趙光當了皇帝,常常為吳驤不能久伴身邊感到遺憾。吳驤為了能夠繼續在趙光身邊服侍,便自行了閹割之事。趙光對此頗為痛心,但是也感念他的忠心,于是封了他做司禮監秉筆太監。因為成為閹人的時間較短,吳驤依然身高馬大,頜下還有半尺美髯,和張韜站在一起。更像是一名儒將。
換上一身朝服,張韜跟著吳驤步行而去。皇城方圓五里之內,百官下馬,嚴禁騎行。張韜即使貴為國公,也不例外。平素對這群太監不假辭色的張韜,如今因為心緒雜亂,竟破天荒的主動和吳驤說了一句話︰「吳秉筆,皇上匆忙來詔,不知所為何事?」
吳驤身為天子近臣,自然不會犯這種低級錯誤︰「奴婢只是負責傳話,其他的一概不知。鎮國公稍安勿躁,稍後見到皇上便知。」
沒有到天子召臣子奏對的明德殿,反而是皇上平日游玩的芳齡園。張韜內心復雜,上前拜見趙光︰「老臣張韜,拜見吾皇」。
自己入泰安城以來,天子除了下一封「皇帝制曰」的聖旨外,因為公務繁忙,並未召見自己。將西征軍一應的論功行賞事宜交給了兵部戶部同辦,只讓自己留在城中,等到兵部戶部商量個章程出來以後再面聖封賞。兵部昨日還來人通報還需幾日才能有結果,今日匆忙召見,恐怕只能是為了那一件事。
趙光一邊連連說著快快請起,一邊滿臉笑容的將張韜攙扶起來,「國公,朕不是說過,見朕可以不貴的嘛。」
張韜忙道︰「老臣雖然書讀的少,卻也知道禮不可廢。老臣今日若是失了禮數,恐怕彈劾的奏章,明日便將擺在皇上的桌案上了。」
趙光哈哈大笑道︰「有人要多嘴,就讓他多嘴去。拋開君臣身份不談,在您面前,朕還是那個二十年前的趙光,還是在張家和二良兄弟一起吃飯,仗劍行走江湖的子佷。」
帝心難測,張韜自然不會傻傻的去接話,只是說道︰「皇上重情重義,不忘舊事,實在讓老臣感激涕零」。
見張韜不接話,趙光也不急,繼續說道︰「朕記得二良兄弟有個兒子。是叫,叫張不周吧。出生之前朕還派人送去過賀禮。」
張韜道︰「回皇上,正是。」
趙光說道︰「不周出生後,嫂夫人便不幸離世。每每念及此事,朕心中總是一陣難過。還記得當初我們四人行走江湖,快馬烈酒,是何等風流。如今二良兄隱居山林不肯出仕,著實叫朕惋惜。當年之事,已成雲煙。又何必執著不放。」
這番話張韜就更不敢接了,只好彎腰行禮。
趙光繞了一圈,終于說到正題︰「听說此子幼年時生了重病,送上青城山跟無為老道休養了七年才下山。國公對這個唯一的孫子,還真是心疼得很。剛剛從山上下來,便忙著給他鋪路了」。
張韜匆忙跪下︰「皇上,老臣為皇上守邊,兢兢業業,從無半點私心,這話是從何說起啊。」
這一次趙光沒有急著扶他起來,而是說道︰「哦,可是有人向朕稟報,說你為了讓張不周立功,私下里寫了調兵密信給他,讓他帶兵鏟除蜀州城中的人口買賣。難道沒有這事嗎?」
張韜陷入了兩難之中。
該死的高丞,這一招借刀殺人用的真是爐火純青。要是不承認寫了調兵密信,張不周勢必要背上一個偽造軍令,私調軍隊入城的罪名;如果承認密信一事,後續的事情更加棘手。
思慮過後,張韜艱難回到︰「皇上明察。蜀州城中人口買賣一事,老臣因為年歲大了,力有不逮,才不慎讓其做大。正待臣解決此事時,正趕上來京奏事。臣一來擔心時間不及,二來擔心走漏風聲,因此傳密信給老臣之孫處理此事。其中並無為其徇私立功之心,臣句句屬實,還請皇上明察。」
趙光沉默良久,從袖中掏出一封奏折,說道︰「起來吧,看過這封奏折再說話」。
張韜起身,恭敬地接過奏折,正是高丞的那封奏蜀州人口買賣事。讀完奏折,張韜心中怒火更甚。高丞在奏折中,除了匯報案件之外,將張韜和張不周夸上了天。稱張韜「雖有失察之責,但運籌帷幄,不畏強權,乃是國之良臣」,張不周「年少有為,智勇雙全,又有悲天憫人之心,至情至孝,堪為人杰。」
趙光道︰「高丞在奏折中對你多有維護,但是一句輕飄飄的「失察之責」,張國公,朕覺得他用詞不當了。」
張韜附身道︰「回稟皇上,老臣履職有失,還請皇上責罰。至于高御史對老臣及幼孫的稱贊之詞,老臣是愧不敢當。」
趙光嘆息一聲道︰「哎,朕沒記錯的話,國公再長一歲,便是花甲之年了。尋常人恐怕已經四世同堂,含飴弄孫了。朕卻還要勞動國公鎮守邊疆,朕也是于心不忍啊。可是國公,滿朝文武,朕心中能夠堪此大任的,也只有你了。依高丞在信中所述。此案牽連甚廣,如果貿然行事,恐怕劍南道會出亂子。」
張韜道︰「老臣願即刻啟程,返回蜀州處理此事。」
趙光道︰「倒是不急于一時。茲事體大,朕會欽點幾位大人和你一起返程。」
張韜再次跪倒在地︰「老臣謝皇上器重,必定不會讓皇上失望。」。
雨過天晴之後,張不周總算回到了國公府。換下在大牢里穿的衣服,原本想讓人去洗洗,白露一把搶過道︰「沾了晦氣的衣服,還留著它干嘛,還是一把火燒了吧」。谷雨表情淡漠道︰「公子身陷險境,奴婢只得修書公爺如實稟報。」
張不周看她一眼,沒說話。谷雨通曉禮儀,恪守規矩,又識文斷字,頗有頭腦。這麼厲害的一個侍女,恐怕就是張韜安排在自己身邊負責看著自己的。
晚上吃飯的時候,張不周嫌自己吃沒意思,找到陸升四人。那晚牢中凶險,要不是程耳機警,那幾個人牙恐怕早就被滅了口。
幾個人湊在一起吃著飯。陸升道︰「公子,老公爺回來以後,咱們要挨收拾了吧。」
張不周道︰「雖然有魯莽之處,也確實犯了錯誤。但是本公子對此事不後悔。要收拾便收拾,他就我這麼一個孫子,還能像抽你們似的抽我不成」。
陸升嘿嘿一笑,陸斗表情卻有些不自然。
張不周詫異道︰「怎麼,虎毒還不食子,祖父還能對我下手?」
陸斗道︰「他們幾個認識公爺的時間晚,小公爺你可能那時候太小不記事。當初三爺還沒到軍中的時候,性子頑劣,每次惹了公爺生氣,鞭子抽起來可是從來不留手的。您這次闖了大禍,公爺恐怕不會輕饒了你。」
張不周吃著飯,嘴里的雞腿突然就不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