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八。
一大早起來 張不周的心就和天色一樣陰沉。
程三民吃飯睡覺都在工地上,指揮工人爭分多秒的加快進度。 眼下南岸這邊已經基本要完工,只剩最後一點收尾的工程。反倒是北岸那邊,因為人力有限,進度緩慢。
天上是一望無際的烏雲,壓得低低的,空氣都變得沉悶起來。雖然眼下還只是細小的雨絲,但是眾人都很清楚,一場大雨即將來臨。
讓陸升跑腿去叫張松、程三民、謝意、張知節、谷雨等人都來老宅議事。眾人趕到後,張不周也沒時間客氣,直接吩咐道︰「看情況今日必有大雨。秋雨連綿,要做好接下來的日子都不會停的準備。程三民,除了當值的力工以外,將休班兩個班以上的人緊急動員起來,所有人直接上工地,加快最後一點工作的進度,但是一定要注意安全,大爺爺,您這邊負責灌漿的工人跟在力工後邊,一處架好結構就馬上封住。謝主管,老宅里的下人今日也要全都派出去,作為機動人員,哪里需要就往哪里補。谷雨這邊計算一下所有的物資,大概能支撐多久,一旦下起雨,道路泥濘難行,給養可能會送不進來,再注意收集一些驅寒的藥材。知節叔,食堂這邊,派人在工地邊上架起鍋,搭個棚子,找幾只豬腿扔進去熬湯,所有在工地上的人,每隔一個時辰必須來喝一碗熱湯,不要吝嗇鹽和柴火,一定要保證隨時喝都是熱的。」
雖然一口氣說了很多話,但是分工明確,井井有條。眾人眼含贊賞地看了張不周一眼,紛紛應下。各自離去後,又叫來四兄弟交代到︰「陸斗去趟縣衙,請靳縣令來一趟。陸升你更機靈些,想辦法去北城模一下進度。程耳去學堂一趟,問問有沒有什麼需要。大嗣跟我走。」
只帶著李大嗣和白露,三人爬上了一處小山。向南向北望,堤壩兩岸都在熱火朝天的干著,只是明顯南岸的人要更多。天色越發陰暗,刮起了大風,張不周將披風解下系在抱著胳膊發抖的白露身上。白露看著張不周在風中屹立的身影,不禁有些痴了。
遠處飛奔而來兩騎,正是靳川和陸斗。氣喘吁吁地爬上山,顧不上讓靳川休息,張不周拉著他,看向兩岸的地勢。
從地勢上來說,整個都安縣城北高難低,這也和岷江及走馬河的整體流向相符。只是如今南岸的堤壩明顯要比北岸高出一大截,這就導致,如果上游來水勢急,受到南岸堤壩的遮擋,將會形成巨大回旋的水流,對北岸的威脅要比往常更大。
張不周道︰「靳縣令,趕在大雨來臨之前,南岸必能完工。眼下我放心不下的是北岸。只是我不方便過橋,請靳縣令來,第一件事就是此事,請您去北岸看看情況,如果可以協調,能否請吳家人同意國公府莊戶過橋去幫忙加快進度。如果不能,還請北岸做好萬全準備。」
靳川道︰「這個自然,本官出來之前,已經將縣衙的衙差全都派出去了北城,稍後我就親自去找吳權清。公子說這是第一件事,不知道還有什麼事?」
「第二件事」張不周望向南岸的某處道︰「第二件事,但願不會發生,如果真的發生了,靳縣令到時候就知道了。」
午飯還沒吃的時候,大雨終于落了下來。比預期的還要更猛烈一些,雨急風更急,張知節支起來的熱湯攤子根本撐不住,棚子和柴火被刮得到處都是。沒有辦法,只能讓每個在雨中干活的人都多穿兩件衣服。張不周打著一把大傘,步履維艱的趕往堤壩。雨霧很重,幾乎看不清十步外的身影。只能依稀听見不遠處傳來的叫喊聲。好不容易找到程三民,得到的唯一好消息是眼下基本已經完成,只剩灌漿。不過雨太大,灌進去的三合漿根本掛不住,直接被雨沖走。張不周對李大嗣說道︰「去老宅找謝管事,府上一定有雨布,如果雨布不夠,有什麼油布、獸皮之類的也都帶過來。」轉過頭來對程三民道︰「那就只能搭雨棚了,去找張松要人,最快速度搭起來,要保證足夠牢固,用雨布罩住,一定要保證趕緊灌漿完成。」
不顧程三民勸阻,張不周爬上了大堤。暴雨如注般地進入河水,走馬河的水面正在緩慢上漲。幾只小船被沖斷了繩子,在洶涌的河面上像落葉一樣打著轉兒地朝下游漂去。一只小舟撞在石頭堤岸上變得粉碎,天地之威,竟至于此。
張不周努力向北岸望去,只能依稀看見堤壩的輪廓。
除了吳權清,吳家能說的上話的人,都在祖宅的議事堂里。吳權懋道︰「不就是大雨嘛,這幾十年多大的風雨沒見過,能有什麼事。」
吳權清道︰「都安縣城北高南低,以前水勢上漲厲害的時候,南岸堤壩就撐不住了。之前那場雨,南城淹了那麼多的田地而北城毫發無傷,正是因此。眼下南堤已經修了起來,相對而言,北城就變得危險了。」
吳權懋道︰「我們不是也在修堤壩嘛,一定能撐的住的。」
吳權清道︰「不可掉以輕心,你馬上帶人,釘死在堤壩上,務必要盡快完成。」
靳川沒有去老宅,直接到了北岸的堤壩上,還沒來得及找到吳家人,先在流民里發現了見過幾次的陸升。兩人聚到一起,陸升稟報著打探來的情況︰原來吳家人自恃身份,不肯與流民攪合在一起,這堤壩工地上除了靳川之前派來的幾個衙差,一個吳家人都見不到。吳家人倒是出了糧食,卻都是吳家糧倉里壓了多年的陳糧。流民們不敢多事,只能忍著吃了。睡覺的時候就在石堆里隨意找個大石頭躺著就睡了。陸升臉上流露出不屑的表情道︰「知道的是來幫忙,不知道的還以為這些流民是欠了他吳家的。吳家人來這麼一手,流民們背後罵的更多的肯定是我家公子。也就是流民心實,堤壩的修建上絕對沒有缺工少料。要是換了我,早就掀攤子不干了。」
靳川也很是無奈,送別了陸升,正趕上吳權懋帶人來了。顧不上說陸升抱怨的那些事,眾人一起找來守在堤壩上的衙差詢問情況。
衙差叫李晟,之所以被靳川放在堤壩上盯守,是因為他姐正是靳川的正牌夫人。李晟為人踏實肯干,認真負責,一本正經匯報道︰「眼下距離完全修補完成,至少還要十天時間,若是暴雨不斷,有三處以上可能決堤的缺口。我已經讓人優先去補那幾處缺口了。」
靳川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吳權懋道︰「怎麼能有缺口,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別說三處,就是一處決堤,也是你擔待不起的責任知道嗎?」
李晟道︰「您應該對北城的堤壩沒有認真了解過吧,我說三處可能決堤的缺口,已經是樂觀的考慮了。即使是大段決堤,也不是沒有可能。眼下當務之急,不是討論誰的責任,而是竭力避免事情的發生。」
靳川道︰「工人們狀態怎麼樣,能否加快速度。」
李晟看了吳家的人一眼道︰「說起來,這些流民都是南城選出來的一等一的好手,干起活來沒得說。只是工地上的伙食,遠遠不及南城,粗糧飯不說,菜里既少鹽又少油水,工人們力氣不足,想快也快不了。」
聞听此言,吳權懋怒目而視就要發火,只是好像突然想起什麼,眼光看向一個吳家小輩,見那人眼神躲閃,神色不自然,心下了然。
靳川將一切收在眼底,知道一定又是些狗屁倒灶的事。這些所謂的文人世家,也並非全是坦蕩的君子。他也懶得去揭穿,不是每個人都能像張不周一樣對流民給那麼豐厚的待遇的。靳川面向吳權懋,施了一禮道︰「還請吳家盡力籌措,務必要保證工人們能夠力氣充足,能夠早日完成。孰輕孰重,想來權懋先生衡量的清楚。」
吳權懋有些不自然道︰「靳縣令放心,老夫這就去解決此事。」
等吳家人離去,靳川拉住李晟道︰「眼下你還需守在這里,盯住情況。這場雨看起來輕易不會停,若是,若是」靳川的話說不出口,李晟笑道︰「姐夫是不是想說,若是真的有決堤風險,我也不能自己跑,要繼續堅守對不對」。
靳川照著小舅子的胸口輕打了一拳道︰「說的什麼胡話,我若是敢這樣,你姐還不吃了我。若是真有危險,你就快馬回縣城來找我稟報。」
李晟笑笑沒說話。
靳川走出棚子,雨勢絲毫未減。除了這大堤之外,縣城還有很多應對暴雨的事情要做。回頭看了李晟一眼,靳川騎馬而去。
經過一天的趕工,南岸的堤壩總算是大功告成,張不周吩咐食堂加餐,讓眾人大吃大喝一頓。無論是流民還是莊戶,此時分不清身份,所有人的臉上都帶著笑容。因為雨大,學堂里放假,張不周讓谷雨給所有孩子都發了糖。莊子上沉浸在喜悅的氣氛中。張不周拉著四兄弟和四位師兄,喝了不少的酒。酒桌上,他吹噓著前世的華夏建造速度,眾人紛紛表示不信,只當他是喝多了說胡話。
白露對上一次張不周喝醉的情況記憶猶新,比谷雨更起勁的攔著張不周不讓他再喝。頂著雨回了老宅,張不周昏昏沉沉的睡死過去。
大雨讓暑氣盡去,氣溫有些涼了。白露給張不周掖好被子,守在旁邊繡起荷包。
紅紅綠綠的絲線間,一只白鷺逐漸浮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