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國公府。
今天是休沐日。上了年紀以後睡眠需求越來越少的張韜早早就起了床。用過早餐,本來想打一套拳,只是換好了短打以後,卻怎麼也找不到感覺,無奈之下只能躺在搖椅上悠閑地曬著太陽。當年的親衛,如今的護院耿彪守在院子門口,看著老公爺享受著難得的自在,不讓閑雜人進來打擾。
只可惜這份寧靜沒有維持太久,小院的門被推開,來人恭敬地弓著身子,雙手向前平托,是個送信的。耿彪上前接過來人手里的信,展開看過以後,面色凝重,連忙交給張韜。
與耿彪的反應不同的是,看過信上的內容,張韜反倒神色輕松。閉著眼楮沉思一會道︰「今天許撫遠要請吃飯是吧,派個人去送個口信,就說我今天沒事了,準時出席。」
耿彪不知道兩件事有什麼聯系,領了命令就出去找人跑腿。張韜晃動搖椅,嘴里哼著小曲,心情很不錯。
張不周回到客棧,沒休息上多大會就被白露拽了起來。按照禮節,即便是客人,受邀出席也要提前到場,還要送上禮物。白露為張不周準備了一枝上等的狼毫筆。許撫遠生平三大愛好,寫字、下棋、收藏寶劍。張韜帶領蜀軍,幾十年間打敗的將領無數,這些人的佩劍中,佼佼者都被許撫遠索要來了。蜀州城內的許府上,還專門建有一座藏劍閣。據傳時至今日,已經有百二十把之多。
莊子上沒什麼好東西,白露也是千挑萬選才從之前帶過來的家當里找出這麼一枝還算能被許撫遠看上眼的狼毫筆。張不周從包裝精美的盒子里拿出那枝筆把玩一番道︰「要不咱們還是再買點什麼吧,去人家吃飯,帶兩瓶酒也行啊。」
白露從絲毫不加小心的張不周手里搶回那支筆裝回盒子,白了他一眼道︰「誰不知道許副使從不飲酒。你若是有心,揀上等的竹筍買上兩籮筐倒是不錯。」
張不周一臉疑惑道︰「就算他愛吃竹筍炒肉,那買兩籮筐也太多了吧。」
白露哈哈一笑,什麼也沒說就跑了。喊過來陸升︰「去買點竹筍,帶上李大嗣一起去」
陸升也是困得不行,打了個哈欠道︰「只是買竹筍,就不用小李子跟我一起了吧。」
張不周斜他一眼︰「你若自己能搬得動也行,反正我要兩籮筐。」
陸升迷迷糊糊道︰「兩籮筐而已,我自己就多少?兩籮筐?公子你買那麼多竹筍干什麼。」
張不周也沒法解答這個問題,只能示意他趕緊去買。等到人都齊了要出發,靳川才氣喘吁吁的趕到。
車廂里,靳川端坐著將一個盒子放在膝上。看他那副寶貝的樣子,張不周猜測應該是給許撫遠帶的禮物,好奇問道︰「靳縣令給許副使選了什麼好東西啊。」
靳川聞言有些不好意思︰「說來慚愧,窩在都安縣城呆了好幾年,縣衙里還是那麼窮。出來時候娘子給了我十兩銀子,原本想去給許副使挑枝好筆,」靳川自嘲的笑笑︰「誰知道別說筆了,連一沓好一點的宣紙都買不起。這盒子里,裝的是一方硯台,是我老友多年的珍藏。這次為了幫我,也算是忍痛割愛了。」
張不周笑笑︰「真是巧了,靳縣令送的是硯台,我送的是筆,剛好是一對。」
靳川也笑了︰「那還真是巧,我還以為公子會送些什麼稀罕物件。」
張不周道︰「稀罕物件也有,不過在後面的馬車上,等下到了卸了車你就知道了。
許撫遠與妻子生有一子一女,兒子和張二良一般大小,如今在泰安城中的國子監教書。許撫遠一直覺得這個兒子書讀的太多,過于迂腐,上一次去泰安城,硬是沒見上一次。名叫許敬宗的兒子也是一副倔脾氣,不顧被人說不孝的非議,也硬是不肯來拜見父親。至于女兒,嫁給了當年與張韜一起受封的英國公馮欒之子馮興,同樣居住于泰安城。眼下這偌大的許府,除了下人就只有許撫遠夫妻兩個。
剛去廚房檢查飯菜準備的怎麼樣出來的林芝,見許撫遠衣服都沒換,還在那練著字,不禁怒道︰「客人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要上門了,你還不趕緊換衣服,也不怕人家見了笑話。」
許撫遠看看身上被墨跡蹭的東一塊西一塊,也忍不住笑了︰「除了你姐夫,誰敢笑話我。」
當初許撫遠和林芝能夠結為夫妻,正是張韜和發妻在其中幫忙簽的線。許撫遠礙于官場規矩,不得不尊稱,林芝則是從來都直呼姐夫的,此刻說道︰「自從姐姐仙逝以來,姐夫來咱們許府做客還是頭一回,更不用說還有那個得有七八年沒見的不周小子。當初不知道是誰纏著孩子讓人家認自己當義祖。再加上你叫的那些亂七八糟的客人,你還是注意點形象吧。」
許撫遠道︰「你看你說的這叫什麼話。什麼叫亂七八糟的客人,那靳川,別管到底是為了什麼,人家治下的都安縣抗洪做的就是好。別的縣幾十幾百的死人,偏偏他的折子寫的好看得很。我還懷疑過真假,後來才知道他們修補了堤壩。那堤壩破爛了那麼多年,姐夫也不說管管,也幸好這次遇上人口買賣案才能辦成。不過兩件事的始作俑者,都是張不周,還真是叫我好奇的很。至于另一位,堂堂的劍南道官場第四把手,到你嘴里還成了亂七八糟的人了」
林芝擺擺手道︰「行行行,我說不過你。他們不是亂七八糟的人,我是,行了吧。你愛換不換。」
望著林芝遠去的背影,許撫遠無奈笑了笑,眼前的這幅字還差最後兩個字,好不容易醞釀的情緒被打亂,需要重新梳理一下,筆尖剛觸踫到紙面,一聲叫喊︰「老爺,鎮國公來了。」
許撫遠被喊聲嚇了一跳,筆尖的墨滴在紙上,迅速暈開。惋惜地看著這幅被毀掉的好字,依依不舍地抬起頭,張韜已經不等人迎接自己闖了進來。
許撫遠還在為那幅字不平︰「那天去請你不是說不來了嗎?怎麼今天突然又改主意了。改主意就算了,還毀了我一副字。」
張韜繞過他,看向那幅被毀掉的字︰「老驥伏櫪,志在千里。」嘖嘖兩聲道︰「一把年紀的人了,還有什麼千里志。老老實實當你的節度副使得了。」說罷將那幅字團吧團吧扔到了紙簍里。
許撫遠「哎哎哎」的勸阻沒有用嗎,眼看著墨寶慘遭毒手︰「跟你這種讀書少的人,就聊不到一起去。有傷風雅,有傷風雅。」
張韜道︰「少跟我拽那些文的酸的,我問你,你今天到底為什麼招這麼多人來吃飯」
許撫遠端起放在書案上已經涼了的茶,皺著眉頭喝了一口道︰「今日之人,相較于往日肯定是算多的,不過細數下來也沒幾個。你我兩個,加上御史高丞,劍南道前四的官員,三人聯袂出席,宴請靳川這個小小的縣令和你孫子張不周,也算是給足了面子。」
張韜問道︰「我知道都有誰,我問你的是為什麼。」
許撫遠不急不忙道︰「三個原因。第一,靳川的都安縣在這次的洪水考驗中表現不錯,上一次的三年大考,給他那麼差的評價,名義上說組織人手抵抗西涼人不力,實則是你因為祖墳的事兒遷怒人家。用你的話說,一把年紀的人了,也不嫌丟人。至于高丞,有些事情在飯桌上聊一聊,說開了,敲定下,省的日後再給穿小鞋。」
張韜知道他什麼意思,只是壓根就不在乎。許撫遠故意選在這個時候寫那八個字,未嘗不是對張韜那晚所謂「老了」的回應。只是張韜心意已決,對這點小心思連回應都不願回應,直接無視掉是最好的了。「那張不周呢?叫他來干什麼。」
許撫遠笑了︰「就算是拋開節度副使的身份不談,他也是我的半個孫子吧。我想看看這半個孫子還不行嗎?」
張韜譏笑道︰「孫子就是孫子,不是孫子就不是孫子,什麼叫半個孫子。好端端的人被你一嘴給分成了兩半。」
許撫遠和他相交多年,知道他嘴上有多硬。單憑他今日能來,還說不好是為了誰呢。
「半個孫子」張不周此時站在「半個爺爺」許撫遠的大門外,叩響了大門上的銅環。有門子打開門,收了張不周和靳川手里的請柬,正準備帶人進院,瞥見遠方的身影,連忙撇下二人上前去問好。
張不周回頭看去,不禁有些驚訝︰來的人正是號稱劍南道官場一匹「孤狼」的劍南道御史,高丞。
靳川從未見過高丞,見他儀表堂堂一身正氣,施禮道︰「晚生靳川,拜見大人」
高丞點點頭道︰「是個有心人。這次處理完以後,我必定會報給皇上知曉。都安縣城,蜀州城乃至整個劍南道,都該向你好好學習。」
張不周連忙道︰「高御史一定要言而有信啊。」
對著張不周笑了笑︰「張公子,好久不見」
張不周道︰「也沒有很久吧,高御史府衙牢內的飯菜味道還是不錯的。你可以自己嘗嘗」
高丞听了這話,不禁眯起眼,精光閃動,猶如擇人而噬的狼。
不知道發生過什麼的靳川完全沒法理解兩人話里的意思。字面上來看,張公子進過御史府衙的大牢,還詛咒高御史也進去一趟,嘗嘗大牢里的飯菜。
可是,這怎麼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