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渝州城出來,往西走上幾十里,有個縣城叫富順。
縣城的名字起得不錯,起名之人大抵是希望這里可以生活富有,風調雨順,只可惜背靠大山的富順縣,良田本就稀少,人口又不多,沒法開墾新的田地,只能年復一年地在已經沒有多少肥力的田里刨食。不甘願過苦日子的年輕人,找各種各樣的機會,或參軍,或學徒,或跑商,都搬遷到了其他州府,只剩下一些行動不便的老人和安土重遷的百姓,還死守在這里。
無為道人帶著四個徒弟,從蜀州出發,沒有走寬敞平坦的大道,偏偏是選了那崎嶇難行的山間蜀道。徒弟們不明其意,無為道人解釋道,越是路不好走的地方,百姓們看病越是困難,那些住在州府附近的人還有法子可想,這些連從大山中走出來都無能為力的病人就只能等死了。
富順縣的老人多,得病的人也就多,師徒幾個在這里已經呆了半個月了。此刻在無為道人對面坐著的,是房主老劉頭,年輕的時候打仗傷了腿腳,平時走路就一瘸一拐,這上了年紀以後,越發疼痛難忍。家中獨子在娶妻生子以後,為了養活全家,狠狠心跑去當兵,剛開始的時候還有餉銀寄回來,慢慢地就沒了消息,不知道死在了哪處的戰場,兒媳婦哭了半年,最終撒手去了。自己的老伴也生了病,老劉頭賣了用兒子餉銀買來的耕牛,可是縣城的郎中還是沒能留住自己老伴的命,只留下一個小孫女和自己相依為命。
無為道人來到富順縣以後,免費看診的旗號一打出,看病的人蜂擁而至。打頭的幾個半信半疑地看完病發現真的不要錢以後,態度明顯熱情了很多。知道師徒幾個沒地方住,老劉頭死活拉著他們回了自己家。當初五口之家蓋的幾間房子,如今只剩下自己祖孫兩個,空出來的房間足夠師徒幾人住了。無為道人也不推辭,只是囑咐幾個徒弟幫著挑水掃院、生火做飯,自己則是幫著老劉頭推拿活血,緩解疼痛。
「你這條腿啊,是傷不是病,年輕時候受的傷,到老了都會找上門來。若是生病,開始的時候可以吃藥,嚴重了就施針,總有辦法。可是這受傷的話,一開始沒想法子,眼下處理起來,著實有些麻煩了。」無為道人換下道袍,穿著一身尋常衣服,配上梳理的整齊的胡子,還真有一副得道神醫的風範。
「還是您看的準,這條腿啊,就是傷。朝廷亂了以後,當官的不管事,這渝州周邊山又多,每個山頭上都有一窩土匪盤踞著。土匪又不種田,吃什麼?只能下山來搶。那年烏龜山上的土匪下山,首當其沖就是咱們縣,守城的縣令許是在烏龜山下呆久了,真就像縮頭烏龜一樣棄城而逃。縣丞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有骨氣,挨家挨戶敲門把青壯都召集起來,將倉庫里破破爛爛地刀劍一發,大家就相互打氣上了戰場。那些土匪也是窮苦出身,都是沒法子了上山落草為寇的,也沒什麼武藝。兩幫泥腿子打得倒是有來有回,我當時年輕力壯,三下五除二就將和我結對廝殺的土匪放倒,只是看著那約莫十八九歲的面孔,我這刀怎麼也砍不下去。我想放他走,可是那個白眼狼卻不領情,手中的木棒發了狠地打在我的小腿上,好在有兄弟幫忙,亂刀砍死了他。現在想想他臨死前的慘狀,其實我不怪他,要怪就怪這該死的世道。」老劉頭許是上了年紀,講起事情來總是長篇大論,無為道人也不煩,一邊推拿一邊認真听著。
老劉頭的孫女今年九歲了,也沒人給起個正兒八經的名字,明明是個小姑娘,卻一直泥狗泥狗的喊著。小泥狗這幾天很開心,家里來了客人,雖說都是大男子,可一點都不凶,還幫著挑水做飯,來自己家找那個白胡子老爺爺看病的街坊四鄰,總歸沒有空手來的,銀錢給不出,各種吃食總要帶上一點。幾個大男人不愛吃零嘴,就都便宜了泥狗,只是短短幾天時間,有零食可以分享的泥狗儼然成了孩子王。這一天,孩子們又聚在一起,听泥狗講那個叫不淨的大哥哥做的那道「紅燒肉」的滋味,許久沒有吃過肉的听著就忍不住流口水。
雖然沒有讀過書,可是從小就過苦日子的泥狗就是知道「禮尚往來」的道理,隔壁的王嬸每次給家里送東西,爺爺都會讓自己將家里唯一一只老母雞下的蛋給王嬸家送上幾枚。知道雞蛋有多麼美味的自己很是不情願,爺爺就告訴自己,沒有人願意白給別人東西,也沒有人應該白收人家的東西。吃了不淨做的紅燒肉,喝了不干挑的水,泥狗就想著也要回個禮給他們。
富順縣的春種雖然還沒開始,可是這翻土的活卻要做在前頭。每年翻土的時候都是孩子們的歡樂時光。被翻出來的土里,能找到嚼起來甜滋滋的甘草,還有被人落在地里的蘿卜,更重要的是,還會有一窩一窩的田鼠被翻出來。跟在大人的身後也不用害怕,用簡陋的木叉去叉,一會就能抓到好幾只。即使被咬了也不怕,這些老鼠雖然長得凶,牙齒尖,最多在手上咬出兩個小孔,不會掉肉的。早早就儲備糧食過冬的田鼠,身上依然沒有多少肉,不過串在樹枝上,褪去毛皮和內髒,架在火上烤著吃,沒有放佐料的田鼠肉即便會有點腥,對孩子們來說也是不可多得的美味了。
泥狗和小伙伴們一起分享了幾只小的,將幾只大田鼠用樹枝叉好,帶回去跟幾個大哥哥分享,哦,還有那個給爺爺看病的老爺爺,明明看起來一樣的動作,可是他給爺爺揉腿的時候,爺爺舒服得眼楮都眯了起來,不知道兩只田鼠能不能換來他的按摩手法,那樣以後爺爺疼的時候自己也能給他按了。
滿心歡喜的泥狗蹦蹦跳跳地拎著田鼠回家,一邊走一邊和鄰居們打招呼。進了院子,歡快地跑到正在淘米的不淨身邊,獻寶似的拎起田鼠︰「不淨大哥,我請你吃肉。」
本就樣貌丑陋的田鼠身上被叉出幾個洞,血肉模糊的樣子著實嚇了不淨一跳。待看清是什麼,不淨笑道︰「你這麼厲害呀,這麼大的老鼠都能抓來。」
泥狗挺起胸膛,小大人的模樣驕傲地道︰「這只是其中一部分,剩下的我都給他們分掉了,大家跟我抓了一下午,不能不給他們點好處。」
不淨道︰「小屁孩還知道給好處,跟誰學的?」泥狗側頭看了看劉老頭和無為道人在屋里沒出來,小聲道︰「我爺爺說的,他說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會白白幫你,那些幫你的人,一定有所圖。」遲疑了一會兒又道︰「我覺得爺爺說的不對,白胡子老爺爺幫大家看病就沒要錢,王嬸給的那個小鐲子也沒要,那鐲子可好看了,我眼饞了很久王嬸都不肯給我模一下。」
不淨模模她的頭︰「如果這個世界沒好人,那我們就去做一個好人,不就有了嗎?」
泥狗雙手擊掌道︰「不淨大哥你好聰明哎。」
不淨笑了笑︰「去玩吧,等我把它們收拾出來,晚上給你做個咸菜炒田鼠」
泥狗滿臉期待︰「跟紅燒肉比起來哪個好吃?」
不淨笑道︰「都好吃,不分高下。」
不顧老劉頭喊著慢點,泥狗雀躍著跑出門去,今晚自己家要吃另一道好吃的,必須要跟小伙伴們顯擺一下,不淨大哥可是說了,這炒田鼠跟紅燒肉一樣好吃,還不饞死他們。
晚上的餐桌上,眾人圍成一桌。師父每天看病問診,三位師兄每天就要按照師父的要求去周邊的山林采藥,回來後再送給每家的病人。四師弟不淨倒是落得清閑,每日里只管做飯就好。
洗淨了手,不干第一個沖到桌子邊︰「今晚的菜很豐盛嘛,咦,這一盤是什麼肉?」
不淨打了他伸出的筷子一下︰「沒規矩,師父和劉大伯還沒落座呢。」
不干剛想瞪眼楮,就看見師父攙著老劉頭從房里出來,趕緊假裝無事發生。
飯桌上,泥狗眼楮滴溜溜地轉,不淨將田鼠肉挪到她面前,笑道︰「怎麼不吃啊。」泥狗夾起一塊,放到老劉頭的碗里︰「爺爺先吃」
老劉頭高興地直點頭,嘴里不住念叨著︰「好孫女好孫女」,眾人來了興趣,都等著看小娃子第二塊夾給誰。
泥狗想了想,又夾了一塊給無為道人︰「白胡子老爺爺可厲害了,我听他們都偷偷叫你活神仙。」無為道人笑著模了模她的頭。
第三塊被泥狗夾給了不淨,隨後又依次給了三位師兄,不淨笑道︰「快吃吧,嘗嘗我今天的手藝怎麼樣。」泥狗用力地點點頭,夾起一塊肉就放進了嘴里,香的閉上了眼楮。
眾人動筷,不干吃下一塊肉後,皺著眉頭道︰「這是什麼肉啊,肉質雖然很女敕,可是帶著一股土腥味,有點像兔子肉,可是細品又不是。」
不淨道︰「就數你最挑剔。不過嘛,這肉你可是想不到的,那,正主在這,讓她告訴你。」
泥狗收到目光,挺起小胸膛驕傲道︰「是我抓的老鼠,好幾只呢」話音剛落,無為道人的臉色突變,緊緊抓住泥狗的手道︰「哪里來的老鼠?」
泥狗似乎被無為道人嚇到了︰「我,我在田里抓的。」
無為道人又問道︰「都有誰一起?你們已經吃過了?」
泥狗眼眶里眼淚打轉︰「還有王嬸家的小二子,劉叔家的牛娃,三叔公家的小栓子,還有好幾個人呢,我記不清了,我們都吃了。」
不淨不忍心看她可憐的模樣,將她攬到懷里︰「師父,有什麼事嗎,你看你都嚇到小孩子了。」
無為道人皺緊眉頭︰「把這盤肉去挖個坑埋掉,不能再吃了。」
不淨道︰「師父你是不是害怕老鼠不干淨啊,放心吧,我剝完皮以後洗了好幾遍了,再說了,咱們在山上的時候,不周師弟不也抓竹鼠來吃過嘛,我都是照著他的法子弄的。」
無為道人搖搖頭︰「田鼠和竹鼠不一樣。我當年游歷江湖時,曾經路過一個村子,上百棟的房子,只有幾十個活人。問過以後才知道,是有人吃了老鼠侯患上了怪病,又傳染給了鄉親鄰居,一傳十十傳百,一個月不到的工夫就死了一半的人。」
眾人不禁被嚇到,大師兄不明緩過神來道︰「師父,有藥可醫嗎?」
無為道人搖搖頭︰「不知道,我當初也嘗試著尋找藥方,可惜還沒等我找到,那些染病的人就死光了。後來官府把整個村子一把火燒了個干淨。」
泥狗被無為道人的話嚇得眼淚直流,縮在不淨的懷里哭個不停,不淨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無為道人站起身來,將那盤菜端起,示意幾個弟子帶著工具跟上。
「但願是我杞人憂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