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才到了渝州城門口才知道,陸炳章下了封鎖令,進出城門一律要得到他的同意。自己雖然在富順縣是一縣之尊,可是到了渝州城門口還是只有乖乖等著通傳的份。
听了楊一清的請示,陸炳章冷哼一聲︰「我還真是小瞧了這位富順縣令,鎮國公府來人這麼大的事,他居然連個消息都不送來,想干什麼,以為抱上了一條大腿,就可以無視我?」楊一清道︰「程才這個人我還算了解,膽子小,為人謹慎,想必不是故意隱瞞,應該是被鼠疫沖昏了頭腦,焦頭爛額之下忘記了。」
陸炳章道︰「既然鼠疫泛濫,他怎麼又有時間來渝州了。」
楊一清道︰「听通報的人說,是來采買藥材,據說要很大的量。」
陸炳章思索片刻︰「把他帶到府上來吧,我見一見。」
程才顫顫巍巍地站在堂下,滿心不安。富順縣的鼠疫爆發後,渝州城一直沒有明確表態,這次來買藥材,沒想到居然得到了往年不可求的機會,可以直接面見渝州刺史陸炳章。「富順縣的情況,本官已經收悉。你不好好在縣城主持大局,跑來渝州城做什麼。」
程才恭敬道︰「回刺史大人的話,幸賴眷顧,眼下縣里的情況已經在無為老真人的努力下控制住了,只是給病人治病需要大量的藥材,卑職此次進程是為了照著他給的方子采買。」
陸炳章和楊一清對視一眼,這倒是個好消息,渝州城這兩天的情況越發糟糕,除了染病的百姓越來越多以外,負責處理病死尸體的巡城兵馬司人手都有不少染上了病,渝州城北的亂葬崗上這幾天每夜都會多上幾具草席裹著的尸首。陸炳章看似淡定,實際上內心也很是著急。「無為真人?沒有天子的敕封,誰給他的膽子自稱真人,我看多半是沽名釣譽之輩。接到你縣傳來的消息以後,本官召集城中郎中相商,苦無對策,這老道說他有方子,程縣令,你該不會是被騙了吧。」
程才急忙道︰「是下官一時口誤,真人這個稱呼是老百姓們叫的,下官叫順嘴了。至于藥方,是鎮國公之孫張公子交給下官的,想來不會有誤。」說著將藥方掏出,楊一清上前接過,遞給陸炳章。
「鎮國公的孫子在你縣城?他怎麼會來。」陸炳章看著藥方,裝作不經意地問道。
程才道︰「刺史大人有所不知,那張公子原來是無為道人的親傳弟子,也是精通岐黃之術的。這次的藥方,還是張公子和無為道人共同制出的。」
陸炳章道︰「還有這種事,國公倒是有一個好孫子。這份藥方本官會派人謄抄一份,拿給渝州城的郎中們看一看,既然有國公府公子做背書,想來那無為老道士真有幾分本領。至于你縣所需的藥材,自去采買吧,要是有哪一味稀缺不好找的,大可來找本官,本官府上也珍藏了不少藥材。程縣令,政事要緊,本官就不留你了,富順縣的鼠疫還是要早日平息啊。」
程才听他的語氣轉暖,恭敬道︰「謝過刺史大人,下官一定不負上官期盼,盡力而為。」等程才走後,陸炳章問道︰「你怎麼看。」
楊一清沉思片刻︰「這藥方是真的,而且是張不周故意讓他拿給我們看的。」
陸炳章道︰「沒錯,這個程才不過是他送信的工具罷了。要是采買藥材,寫好數量就行了,哪有將方子都寫的這麼清楚的,針對每種病癥,每味藥材如何配比都寫得很詳細,張不周這是在告訴我們,他知道渝州也有鼠疫,但是他無意揭穿,並且願意出手相助。」
楊一清遲疑道︰「他是想做交換?」
陸炳章笑道︰「是交換也好,是威脅也罷,目前看來總歸對我們是沒有害處的。將方子傳給各藥鋪,照方制藥,將渝州城的情況快速平息下來。對了,跟他們打好招呼,這里邊的藥材,誰要是敢趁機抬價,休怪本官無情。」
楊一清點頭道︰「大人放心,事關重大,想必他們也不敢在這個關頭鋌而走險。」
陸炳章冷笑道︰「都是一群廢物,這麼多的郎中還不如一個老道士。那個無為道士來渝州地界也有了一段時日了,听說聲名不錯,等到事情平息,派人去打探一番,看看他來此地到底都干了些什麼。」
楊一清疑惑道︰「大人的意思是?」
陸炳章道︰「世道不太平,凡事要多加小心。憑著國公之孫師父的身份,還不是要什麼有什麼。一個道士,辛辛苦苦四處行醫,不圖錢財名利,這個世界上會有這麼好心的人嗎?我是不相信他的目的單純的。」
程才在不知不覺中替張不周當了回傳聲筒,好在藥材購置齊全,師兄弟幾個配合無為道人日夜不歇地熬制藥物,總算是將病人們都從死亡線上拉了回來。程耳在渝州城里潛伏了幾日,帶回來陸炳章照著無為道人的方子治療鼠疫病患的消息,也讓張不周長出了一口氣。按照張不周的主意,程才帶著衙役開始了轟轟烈烈的滅鼠運動。水灌,火燒,各種殘忍手段全都用上。連按照慣例會感嘆有傷天和的無為道人這次都不發一言,著實是被可怕的鼠疫折磨苦了。
因為擔心節外生枝,雖然眾人很不甘願,但張不周只能嚴令此事到此為止。盡管對楊一清有很深的怨氣,可現在真的不是算賬的時候。李大嗣和陸升兩個人有氣沒處撒,干脆每日在院子里對戰,無聊的眾人在一旁看著,打到精彩處還有喝彩聲。
不淨好起來以後原本想為老劉頭和泥狗下葬,卻得知了所有病死之人都被張不周給燒了的消息。無奈之下只得立了個衣冠冢,問了一圈,誰也不知道老劉頭的大名,無為道人幫著給泥狗起了個劉霓的名字,這才讓墓碑上不至于是不雅的泥狗二字。
李歡歌的傷勢好的很快,自由行動已經不成問題。反觀張不周則慢的很,即使有無為道人藥物的加持,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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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效甚微。張不周一度懷疑自己會不會得破傷風,在向無為道人描述了破傷風的癥狀以後,得知無藥可醫,也就破罐子破摔了。自從李歡歌師姐妹一同住進院子,秦滄瀾就變得低調了很多,每天呆在樹上不下來,張不周懷疑他退隱的這些年是不是找了個老林子度日。
天氣漸熱,傷口處裹著厚厚的紗布,捂出不少的汗,又疼又癢,非常難受。在富順縣呆了七天,谷雨盤算了一下日程,便提出繼續趕路的建議。「從渝州的渡江口乘船而下,雖然水路曲折,但好在是順流而下,速度要快上不少。省去了每天扎營的時間,吃住都在船上,也很方便。」
張不周道︰「走水路不錯,可以撈江魚來吃。這些天吃的東西寡淡無味,嘴里都快淡出鳥來。走之前讓他們幾個去趟渝州城,多買一些食材和調料,我可是一天苦日子都不想過了。」
白露道︰「你就別抱怨了,不是我們虐待你,是老真人吩咐了,不能給你吃肉喝酒,不然傷口好得更慢。你要是不想再受罪,乖乖听話吃藥才是正理。」一提到吃藥張不周就忍不住皺眉頭︰「那藥也太苦了些。」
「苦口的才是良藥,你這孩子從小就是這樣,每次吃藥都要人看著才會好好吃。要是沒人管,不是偷偷倒在花盆里就是藏到灶下,老道的花都被你澆死了幾株。」無為道人很不給面子的拆台。見無為道人來了,二女站起身行禮告退。
「師父,您就不能改良一下藥方嗎,哪怕是加點糖進去,也比這苦得人流淚好吧。」張不周訴苦道。
無為道人搖搖頭︰「你小子說的容易。先不說藥方里加糖會不會影響藥效,光說加了糖以後,這藥的價格得提高多少。不是每個生病的都是有錢人,也不是每個人都能吃得起糖的。」
張不周見他說著說著幾乎把自己當成了「何不食肉糜」的蠢貨,忙道︰「可我是有錢人啊,我吃得起。再有啊,師父您不知道,我在蜀州開了個糖廠,以後糖的價格可能就沒這麼高了。」
無為道人作勢要打他︰「臭小子,為師說一句你說十句。」見他嬉皮笑臉的樣子,無為道人忍不住嘆氣道︰「你的傷勢,自己心里應該有數吧。背上的傷不算什麼,可是手上的傷,為師也無能無力。」
張不周舉起右手看了看,神色也認真起來︰「我知道的。以後恐怕會變得不那麼靈活,不過我也不用自己干些費力氣的事,只是可惜了,恐怕秦老前輩的收徒打算要落空了。」
無為道人道︰「話說回來,對于他想教你劍法的事,你是怎麼想的。」張不周狡黠地笑笑︰「不如師父先跟我說說,為什麼不希望我練武。」無為道人問道︰「哦?何出此言。」
張不周嘿嘿一笑︰「師父,別人不知道,我可是跟你修行了七年,自問對你還算了解。秦老前輩沒騙我的話,三品九境一說便是您老人家提出來的吧,而您偏偏對此說法嗤之以鼻,無非是不想我對練武感興趣。我想知道您為什麼這樣做。」
無為道人也笑了︰「機靈鬼,就你聰明。沒錯,三品九境之說的確是我所創,不過,這也是我這一輩子最後悔的事。當初大成王朝武道興盛,為師定下三品九境,將武林中人一一評選,是為了記錄下這一盛世。只是可惜的是,為師忘了江湖中人也是人,是人就會爭名奪利。對後起之秀們來說,挑落境界在自己之上的人,是成名最快的方法,因此掀起了無數腥風血雨,多少人都以斬殺境界在自己之上的人為榮。
為了將江湖勢力收為己用,大成王朝欽點了幾座山門作為王朝供奉,特許這些門派的弟子可以入軍入朝,起步遠超尋常人。在這種利益的誘惑下,盡管都是有一品境坐鎮的大派,這些門派雖然不怕人來挑戰,可是卻擋不住內部的傾軋。比如真武山上的玄真道觀,原本是道心人品俱佳之人擔任掌教,可是三品九境一出,武功卻成了唯一的標準。有資格的人相互廝殺,活下來的那一個榮登掌教之位,可是這時候,滿門已經沒幾個活人了。
一為名,二為利。在名利的誘惑下,整座江湖變成了一座修羅場。」
張不周不禁同樣感到心有戚戚︰對無為道人來說,可謂是我不殺伯仁,但伯仁卻因我而死。難怪他對三品九境一說如此回避。
無為道人繼續道︰「江湖亂了以後,緊跟著亂掉的就是朝堂,大成王朝承平數百年,受祖蔭而傳下來的勛貴們與新進入朝堂的江湖勢力相互看不上眼,朝堂上爭斗不休,到了地方就是更大規模的勢力相斗了。久而久之,大成藩鎮四起,皇帝形同虛設。連帶著無數百姓陷入戰火,可以說,一切都是因為這該死的名利之爭。俠以武亂禁,這句話在為師看來就是個笑話,那些人算什麼俠義之士。」
張不周默然,雖然說無為道人將戰火四起的原因都攬在自己身上著實有點牽強,可也不是全然沒有道理。
「習武之人,最難的就是做到四個字,制怒,止殺。當你可以輕而易舉奪走別人生命來實現自己意願的時候,不周,你是否還能堅守本心,不使用武功胡作非為呢?」無為道人面色凝重道。
張不周這才明白無為道人的良苦用心,自己說到底只是一個十幾歲的孩子,在看慣了濫用武功的無為道人看來,過早的讓自己沉迷于武功恐怕不是什麼好事。制怒,止殺,這四個字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好像還真的很難。就說制怒二字,憑著這一世自己的身份,什麼人有資格叫自己制怒?而自己如果真的擁有高超的武功,再遇到殺手的時候,自己能否做到止殺?搖搖頭道︰「師父,徒兒認為,這四個字和我是否練武無關。男子漢在世,當有所為有所不為,路遇不平事,該出手就出手,何必制怒?若有人想殺我在先,我難道還要守著這該死的止殺二字,放虎歸山不成?」
無為道人嘆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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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知道會是這樣。你這孩子,著實叫我模不透性子。有時善良的過頭,有時又強硬到不行。從小你就讓我感到奇怪,明明十幾歲的孩子,偏偏和幾位成年的師兄相處的很愉快,多數時候,是你把他們幾個耍的團團轉;很多為師沒有教過你的道理,你卻比那幾個听過很多遍的師兄還要懂;更不用說小小年紀,時不時流露出的悲天憫人,要不是我看著你從小長大,說不定得懷疑你看起來十幾歲,實際上已經幾十歲了。」
張不周心頭狂震,無為道人看似意有所指,又好像沒什麼特別的意思。只是這話里的內容,不管有意還是無意,對自己來說都太刺激了。
無為道人道︰「我之前一直擔心那四個字,所以這些年都不教你真正的功夫,現在為師想通了,如果你注定做不到,那就是命中如此,我不能強求你迎合我的想法。而我也應該對你有信心,相信一個學了武功的你也能夠守住本心,做一個正義的人,做正確的事。」
張不周對無為道人的雞湯感到很無語︰「師父,您有話就直說好吧,和我就不用這樣繞來繞去的了。」無為道人氣得拍了他一下︰「師父這都是真心話,哪里有繞。既然決定了,那就正式地拜秦滄瀾為師,為師給你們做個見證。」
張不周示意他看自己的手︰「我都這樣了,還怎麼練劍。」
無為道人搖頭道︰「劍之一道,最為精深,也最為玄妙。劍練的好不好,跟你的身體沒什麼關系。」
張不周聞言幾乎崩潰,當初張二良跟自己說劍有沒有生銹沒關系,秦滄瀾說劍有沒有鋒刃沒有關系,看李歡歌和周沐的劍法,說明劍是軟的還是硬的也沒有關系,現在無為道人又來告訴自己,用劍的人身體怎麼樣也沒有關系。那什麼才會影響練劍呢?真是傷腦筋。「師父,雖然滄瀾劍神的名號很響亮,可那都是過去時了,他自己都是別人的手下敗將,輸了就躲起來幾十年不見人,您真的要我和這樣的人學劍嗎?您看他每天那副樣子,您是要我和他學劍還是學賤啊。」
無為道人道︰「話不能這麼說。秦滄瀾是我見過用劍的里頭,最為精彩絕艷的一個。整座江湖最後一位劍神,年紀輕輕就登入一品境的絕頂高手,他是有真本事的。當年那一戰,他雖然輸了,不過也不丟人。」
張不周道︰「他是惜敗?」
無為道人道︰「不是,是慘敗,敗得很徹底,直接從一品上被人家傷了心身,打到了二品境。前些日子我試探過他的身手,至今還是二品境的巔峰,沒有重回一品。」
張不周道︰「那您還說他不丟人,被人打成這樣還不丟人,哎呀,這老東西一心收我為徒,不會是想培養我長大以後去找他當年的對手報仇雪恥吧,那我可不干。」
無為道人笑道︰「你小子能不能正經點,師父跟你說的是很嚴肅的事。」
張不周笑道︰「師父,說起嚴肅的事,我也嚴肅的問您幾個問題。您到底是什麼人啊,秦老前輩話里話外的意思,您肯定是個高手。您老自己也說過,見識過大成王朝最後的繁華,以前我對這句話沒有概念,直到我下山以後知道大成最後繁華已是百年之前的事了。您說您制定了三品九境之說,可以如此輕易地點評天下武人,師父,您得是多高的高手啊。」
一連串的問題劈頭蓋臉地問過來,無為道人卻只是不慌不忙道︰「為師的種種,等到時候到了你自然會知道。並不是我有意隱瞞于你,而是知道這些對你來說沒有任何意義。」
張不周無所謂地聳聳肩膀,自己都還有秘密隱瞞著,而且目前看起來這輩子也不會說,那當然不能強求無為道人現在坦白了。「那你和我說說您和秦老前輩的故事吧。他說你們兩個是故友,怎麼我看你倆相處的並不愉快?」
無為道人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說起這個我就來氣,若不是他的確劍法超群,我死都不會讓你沾他的邊。當年我行走江湖時與他結識,那時候的他性格豪爽,仗義游俠,我對他很欣賞。可是後來他就變了,自從江湖人送了他一個滄瀾劍神的虛名,他就變得格外在意這些,整日里四處找人打架,為的是讓自己的名頭更響亮一些。我勸過他幾次,全都不了了之。再後來我們分道揚鑣,我回了青城山,收了幾個徒弟,安心教著。再次見到他的時候,就是他慘敗以後,上門來求我教他《青雲經》,讓我幫他治傷。只是當時的我很清楚,他已經被仇恨沖昏了頭腦,就算我將他治好,他也會再次去找那人報仇,還能不能像這次這麼幸運活下來就不一定了。拗不過他,我最終還是給他治了傷,可是沒有傳他《青雲經》,因此他雖然外傷康復,卻始終沒法恢復境界。再後來,整座江湖流傳的都是滄瀾劍神被人打得落荒而逃的消息了,因此他覺得丟了臉面,很是難堪。」
張不周道︰「《青雲經》?那本道經居然這麼厲害?」
無為道人道︰「書就是書,字就是字,道就是道,經就是經。它沒有高低之分,也沒有什麼厲不厲害的說法。為師帶著你們幾個參讀,可以從中感悟修道心得,可對秦滄瀾來說,能從中讀出什麼來就不一定了。」
張不周疑惑道︰「您不肯傳經,也不肯治傷,他生您的氣情有可原,可是您為什麼對他也那麼大火氣呢。」
無為道人怒道︰「秦滄瀾當年風度翩翩又劍法超群,很受我那兩個年齡還小的徒弟喜歡。這個王八蛋,為了報復我,臨下山前將他們強行擄下了山去,忽悠他們兩個參了軍,最終戰死在沙場上。盡管他們是在保家衛國,也算是證成了自己的大道,可是每次為師想來都會心痛不已。為師是在那之後又收的你大師兄,如果他們兩個還在,你就不是第五了,你應該是排行小七。」
張不周啞然失笑︰原來我也是小七。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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