閏二月廿二日,是難得的早朝日子。
百官上一次上朝,還是元旦大朝呢,這之後就一直未能再睹天顏。
據說是聖躬有恙,但百官已經被常年怠工的皇帝弄得見怪不怪了,甚至有那嘩眾取寵之輩,還上本勸諫陛下要誠實勤政,不要老咒自己,那樣不好雲雲……
然而二月里,宮里隱約有些不好的傳聞,據說皇帝確實病了,從正月下旬身上就起瘡,遲遲不愈合。太醫院那邊也傳來院使院判輪番入值乾清宮,所有太醫都被下了禁口令的消息……不許亂講話,恰恰說明情況之嚴重啊。
于是百官紛紛上本請安,詢問皇帝的病情,一時間京城人心浮動,街頭巷尾都在議論皇帝的病情。
好在隆慶皇帝幾日前龍體見好,並接受了高閣老所請,于今日出朝御門听政,以安人心。
這消息一出,便讓京城略顯壓抑的氣氛為之一松。
今日春和景明,大臣們便都早早的來到宮門外,高高興興等候著見皇上一面,然後回去參加各部舉行的茶會。
還有五天就是谷雨了,這時各衙門已經收到了地方上送來的第一批春茶,按例是要舉行茶會,品鑒評比各地名茶,賣弄風雅一番的。
當然,高閣老當朝,怎麼可能讓這幫狗官舒服呢?
如今京官們最關注的問題是……月初吏部奏請,今後兩京官員外放時,若以疾乞休者,俱予致仕,不許病愈起用。若有規避者即降級改用,敢違抗不赴者除名閑住。
至于外官稱病乞休者,必其事情迫切,方可照準。而且對于奏薦起用病愈官員,須由撫按官考核裁酌,不得徇私濫舉。
皇帝自然準奏。
這可要了親命了。要知道,大明官員雖然明面上假期不多,但日子卻是歷朝歷代最舒服的。
因為文官集團是國家真正的統治者,怎麼可能會虧待自己呢?他們不好大張旗鼓的給自己增加假日,那樣影響不好。便用請假來給自己謀福利。
他們請起假來不是一般的凶,上本說要奉養老母,就能回家休兩年;又上本說身體不好,還能再回家休息幾年。等在家玩兒夠了,靜極思動了,就可以銷假重新出來做官了。
除了可以名正言順的怠工之外,這一請假制度還被官員們靈活用來規避不利的任命。比如除非當封疆大吏,否則京官都不願意外放,這一點跟帶清正好相反。
但地方上那麼多官職,總要有人去當的。于是當不合意的外放任命下來時,官員們便會忽然生病,不是突發目疾就是得了風眩,總之生活不能自理,自然不能履職了。
朝廷只好放他們回家,游山玩水幾年,您瞧怎麼著?好了!于是等到有好的機會,便又在同年舉薦下,活蹦亂跳的出來做官……
經年日久,‘請假福利’成了大明官場因循的慣例了,以至于沒請過假的官員都覺得虧得慌。就連張相公也曾請病假,回家玩兒了三年。
像張四維那種不要臉的,甚至請假的時間比上班還長,也沒耽誤了他進步。
朝廷不是沒意識到這是個巨大巨大的空子,可官場潛規則一旦形成,就輕易無法改變。為此在成化年間規定,百官患病三個月不復任者便停發俸祿,直到復任後才能領取俸祿。
可當官的誰還靠那點兒俸祿過火啊?魚肉鄉里它不香嗎?所以也沒啥殺傷力。到了正嘉隆三朝,皇帝一個比一個憊懶,上行下效,官員休假就肆無忌憚了。
但高閣老這一搞,好日子可就到頭了。高拱非但堵上他們靠泡病號,躲避外放的路子。甚至他們平時請病假以後,想起復的難度也會大增了。
官員們自然怨聲載道,但高拱今年火氣很大,誰也不敢觸他的霉頭。只能私下問候下他老母,還不敢太大聲,不然讓汪汪隊听見,又是一場橫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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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被官員們紛紛問候老母的高閣老,正和張居正一邊說話一邊走出內閣。高閣老是工作狂,經常通宵加班,張相公也只好陪他一起夜宿內閣,一連數日不得回家,憋得不要不要。
「這天兒真好啊!」高拱心情舒暢的伸了個懶腰,心情十分愉悅。隆慶皇帝把他當成父親,他心底又何嘗不把隆慶當成親兒子呢?皇帝這一痊愈,他懸著的心也放下了。向張居正示好道︰「待會兒,廣東的好消息,就由你來稟報了。」
前日廣東八百里加急,兩廣總督殷正茂集結麾下精銳部隊,打破常規,發動了對盤踞潮州、惠州的藍一清、賴元爵所部的進剿。
殷正茂忠實的貫徹了高拱和張居正‘申嚴將令、調益生兵,大事芟除,見賊即殺,勿復問其向背’,以雷霆萬鈞之勢直搗黃龍,大破叛賊老巢,一舉俘虜了匪首藍一清、賴元爵!眼下雖然仍在艱苦的剿滅余寇,但大局已定,兩廣海陸徹底平定,只是時間的問題了。
「都是元輔用人有方,僕什麼都沒做,」張居正落後高拱半個身位,忙推讓道︰「還是元輔來說吧。」
雖然他負責軍事,一直全程關注殷正茂的平叛事宜,並承擔了巨大的政治風險,確定了‘見賊即殺’的殘酷鎮壓方針……
「哎,你來稟報就不是老夫的功勞了嗎?就你說吧!」高拱哈哈大笑,以他如今的地位,已經不屑于跟下面人搶功了。
「是。」張居正這才恭聲應下。開年之後,他對高拱愈加恭謹,完全以下屬自居了。
高拱對他的態度十分滿意,也就沒著急再拉高儀入閣,暫時維持著目前的二人轉。
「你那個女婿還不回京,」只是高拱從來就是藏不住話,又提起了插在心頭的那根刺道︰「不會又在躲著老夫吧?」
「怎麼會呢……」張居正無奈的望向前方,心說又來了,沒完沒了了……
「老夫已經又讓他混過去好幾個月了,這下婚也結完了,再不回來今年又耽誤了!」高拱越說越生氣道︰「他是真不把老夫放在眼里啊!」
高拱罵罵咧咧一通,卻沒听到張居正回應,他不由更氣憤道︰「一說到他你就這樣子,把個女婿看的比兒子都親!我說你呢,啞巴了?!」
他狠狠瞪一眼張居正,才見張相公定定望著前方,一臉的不解。
「怎麼了?」高拱順著他的目光望去,也一下呆住了。
只見隆慶皇帝的乘輿,已經出了皇極門,正停在御道上。
御門听政時,皇帝的金台帷幄只需要到皇極門前即可,萬不會跑到會極門來的。
「皇上不在皇極門升御座,跑來這兒干什麼?」高拱顧仔細一看,隱約望見隆慶皇帝已經下了乘輿,正站在御道旁指指點點,孟沖等近侍環跪一地。
「這是誰惹陛下生這麼大氣?」見皇帝仿佛在向什麼人發火,高閣老不禁大怒。「不知道龍體才剛大好嗎?」
張居正搖搖頭道︰「趕緊去迎駕吧。」
「嗯。」兩位大學士便整整朝服,甩下一眾舍人,快步朝御道而去。
這時,幾個隨駕太監也小碎步飛馳而至,一看到兩人忙呼道︰「二位閣老快點,皇上要見你們!」
「發生什麼事了?」高拱一面加快腳步,一面低聲問道。
隨駕太監欲言又止道︰「你老到了便知。」
待兩位大學士來到皇帝駕前,隆慶這才神色稍霽,上前一把拉住剛要磕頭的高拱的衣,像個要跟父親傾訴的孩子一樣,一時卻又無法開口。
高拱被揪住衣跪不下去,只好躬身問道︰「敢問皇上這是要去哪?又是為何發怒?」
「是啊,去哪?」隆慶忽然悵然道︰「我也不知道去哪?」
「陛下快要上朝了,有什麼事回頭再說。」高拱焦急道。此時景陽鐘響,宮門已開,百官已經入班了。
「不,朕不上朝,那些大臣都等著看朕的笑話呢。」隆慶卻斷然搖頭。
「那就先回乾清宮吧。」高拱一看皇帝這狀態,確實不宜上朝,便改口道。
「不,朕更不回宮。」面色變得蒼白,仿佛宮里有嚇人的鬼魅一般。
「皇上不上朝又不回宮,那去哪兒呢?」高拱不禁心疼道︰「望皇上還是還宮為是。」
見隆慶陷入了沉默,高拱趕緊向張居正遞個眼色。後者會意起身,跑去午門阻攔上朝的官員,不讓他們看到皇帝失常的一幕。不然京中又要謠言四起了。
好一會兒,隆慶方低聲道︰「我回清河縣……」
「呃?」高拱一愣。
跪在地上的孟沖忙小聲提醒道︰「後果園那個。」
「那,好吧……」高拱只好點頭。現在皇帝想去哪去哪,只要能定下神來就好。
「你送我。」隆慶巴望著高拱,十分可憐。
「臣送皇上。」高拱強忍住眼淚點點頭。
隆慶這才松開他朝服的右,卻又緊緊拉住了他的手。
這時龍袍的袖子後褪,露出了皇帝蒼白的手臂,上頭暗紅色的瘡口觸目驚心……
「嘶……」高拱不禁倒吸口冷氣。
「其實朕的病沒好,這瘡就是不肯落痂,爭奈何?」隆慶慘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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