翊坤宮。
馮保早就將皇帝上朝時發病的消息,稟報了李貴妃。
李貴妃聞言大吃一驚,急忙命人備轎,要趕去乾清宮。
馮保卻告訴她,皇上現在後果園那邊。
李貴妃聞訊登時神情一沉,緊咬銀牙道︰「騷韃子把他害成這樣,還鬼迷心竅!」
說歸說,還是要趕緊趕去皇帝身邊的。李貴妃又下令改去後果園。
馮保又提醒她,是不是叫上陳皇後?
「叫上她?」李貴妃一愣,她已經習慣陳皇後靠邊站了。
「一來,她畢竟是皇後,萬一有什麼事借她的名義,才名正言順。」馮保小聲對這位泥瓦匠的女兒解釋道︰「二來,去年冬天那事,還是插在陛下心頭的刺呢,娘娘自己去,怕是落不著好臉。」
其實他是擔心李彩鳳腦袋不夠使的,這種時候可萬萬不能行差踏錯啊。陳皇後腦袋就比貴妃清醒太多了,不然也不會多年來退避三舍。
「好吧。」李彩鳳果然一攪合沒了章程,便命人去請皇後。
陳皇後果然是個明白人,知道什麼時候該干什麼,兩人的鳳轎很快在坤寧門匯合。
「姐姐。」李彩鳳拉著小胖子,在御道旁向陳皇後行禮。
「上來說話。」陳皇後罕見的頭戴雙鳳翊龍冠、身穿大衫、霞帔、鞠衣,彰顯出她母儀天下的地位。
看到皇後這身打扮,李彩鳳不禁便自覺矮了一頭,趕緊乖乖上了鳳轎。
小胖子也想擠進來,陳皇後笑道︰「我兒,你要把娘的轎子擠趴下嗎?」
馮保趕緊蹲來,背起嚴重超重的太子爺,與鳳轎拉開了距離,好讓貴妃跟皇後通通氣。
「皇上的病又翻了?」陳皇後皺眉問李彩鳳,這種時候,也顧不上藏鋒了。
「是。」李貴妃點點頭道︰「前日還說身上的瘡結痂了,精神也健旺許多,這不才要去上朝?誰知,唉……」
「皇上到底得的什麼病?」陳皇後沉聲問道︰「別人不知道,你是他枕邊人,總不會不知道吧?」
「唉,姐姐,不瞞你說,因為那花花奴兒的事,皇上已經不待見我了。」李彩鳳哭道︰「他就懷疑是我搗的鬼,任我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好了,先別哭了,這不是說你的事情的時候。」陳皇後略顯生硬的打斷她,旋即又嘆口氣道︰「這六宮之主不好當,也難為妹妹了。」
「起先我也一直蒙在鼓里,後來還是馮保把個給皇上看診的太醫,拉到內東廠去一番嚇唬,才知道皇上的病根本沒好,而且也……很難好了……」李彩鳳壓低聲音道︰「太醫說皇上得的是楊梅瘡,這種病前些年聞所未聞,所以翻遍醫書也沒有驗方可用,太醫院的人只能當做疳瘡,亂治一氣了。」
「楊梅瘡?」陳皇後這種深宮婦人,哪听過這種病?「皇上好端端的,怎麼會發這種瘡呢?」
「好端端的當然不會發了,可要是沾染了髒人,那就保不齊了。」李貴妃露出厭惡的神情道︰「馮保還偵查出,去年臘月里,孟沖曾帶著皇上微服出宮過。」
「皇上要去哪兒微服私訪嗎?」陳皇後瞪大眼問道。
「去八大胡同微服私訪。」李彩鳳恨恨道。
「啊?」八大胡同這麼有名的地方,陳皇後可是知道的。她登時連念數遍阿彌陀佛,才穩住沒有罵娘道︰「孟沖這殺材瘋了嗎?竟敢帶皇上去那種骯髒的地方?抄他九族都死不足惜!」
「當然也可能是那騷韃子傳給皇上的。」李貴妃又強調一句,她是抓住一切機會,來證明自己做得對。
「她入宮前也驗過身的,再說都入宮一年多了。」陳皇後搖頭道。
「那也是因為她把皇上的魂都勾去,孟沖才會帶皇上去那種地方找刺激的!」李貴妃反正要把大帽子扣在花花奴兒頭上。
「不要再說了,這種丑事,可萬萬不能傳出去!」陳皇後定下神,沉聲道︰「不然非但皇上要成為笑柄,整個天家,列祖列宗的臉都要被丟盡了。」
「這我曉得,馮保更是老成。」李貴妃忙點點頭,這種事情她也嫌丟人,連娘家娘都沒告訴。
「嗯,馮公公不是一般人,這種時候咱們只能靠他了。」陳皇後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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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話間,兩位娘娘來到了‘清河縣’,陳皇後不知道《金瓶梅》,所以對這尋常的街景沒什麼感覺,只以為是皇上過膩了帝王生活,想在這兒體驗下市井百態。
李貴妃的眼卻都瞪出血了,她是嚴肅批判過那本書的,一眼就看出這里哪棟房子發生過什麼事。完全就是把書上的世界照搬到現實中來了呀!
一想到自己竟然不是吳月娘,她便恨得牙根癢癢,暗暗發誓回頭一定要把這里燒成灰!
兩人在太監的引導下,來到了西門府的花園中,先去聚景堂看過皇上。
見隆慶剛剛吃了藥睡下,兩位娘娘便退出內間,來到廳中與金院判交代清楚。
「第一,必須咬死了不是髒病。疳瘡也還是太髒了,給本宮換一種說法。」
「是,臣明白,臣考慮欠妥了。」金院判也是兩朝元老了,嘉靖皇帝就是死在他手上……哦不,是他醫治無效、龍馭賓天的。
所以對這種事情非常懂行,便建議道︰「可以說是中風。」
「中風不都是偏癱不起的嗎?」陳皇後不解道。
「也是有胡言亂語、說話不清的,皇上還跌倒了一次,癥狀對得上。」金院判信心滿滿,透著專業的自信。
「成,你是太醫我信你。」陳皇後點點頭,又問道︰「那皇上的病什麼時候能治好?我是說真的病……」
「這……」金院判的自信心登時垮了,他的回答跟之前太醫說的別無二致。「實在是這種病幾十年才發自嶺南,傳至四方時間就更短了。十年前才听說北京有發這種病的。所以太醫院對此癥了解甚少,也沒有醫案可參考……」
「十年時間還不夠你們弄清楚的嗎?」陳皇後瞪眼道。
「臣等愚魯。可太醫院都是給宮里看病,最多到公卿大臣府上出診,這種人家怎麼會有那種病呢?」金院判說完,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這不是在罵皇上太不檢點嗎?
好在陳皇後顧不上計較這些細節,又問道︰「你們治不了,那天下有能治得了的嗎?」
「不是為臣自夸,天下的名醫都在太醫院……」金院判傲然道。
「本宮怎麼听說,還有個江南醫院呢?」陳皇後卻皺眉道。
江南集團的大名早就在上層傳開了,畢竟貴人們都是惜命的。陳皇後是听長公主說起來,寧安還說要請萬密齋進宮來給她看病呢。
唉,也就是這個小姑子還記得自己這個皇嫂。
「姐姐說的是,我也听說過萬密齋的方、李時珍的藥呢。」李貴妃也點頭附和道。
「要說是他們的話,倒也不能說完全沒可能。」就連金院判口氣都沒那麼硬了,但還是不肯承認江南醫院強于太醫院道︰「那種病在江南時間長,他們又是給下面人看病的,說不定會有什麼法子。」
「只要有一線可能,都得試試!」陳皇後拍板道︰「趕緊招兩位神醫進京!」
「呃……」太醫院又不是衛生部,哪管得著江南醫院啊。金院判不禁尷尬道︰「下官以為,為了節省時間,還是請朝廷直接下旨吧。」
「也是,跟你嗦什麼?」陳皇後點點頭。按說此事吩咐孟沖一聲即可,但她現在對那個帶皇帝逛窯的死太監恨之入骨,一點都不想理會他。便讓人傳馮保進來,叫東廠辦這件事。
馮保沒二話領命出去,走到花園入口時,卻站住了,低聲問身後的太監道︰「張相公現在何處?」
「就在前頭耳房中候旨呢。」那太監指了指暮色中,那間牆角的小屋。
「請他到臥雲亭相見。」馮保說著,便轉身朝荷花池對面的假山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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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房中,張居正剛跟高拱吃過晚飯,同榻睡下。這一天折騰下來,高拱早就累得鼾聲如雷了。
張居正根本睡不著,正輾轉反側時,長隨輕輕推門進來,湊在他耳邊說了幾句。
張相公微微點頭,看著一旁睡死過去的高拱,便躡手躡腳爬起來,在長隨的侍奉下穿上鞋,悄悄出去了。
他剛一走,高拱便睜開了眼,目光賊亮賊亮的,哪有一點睡意?
「跟上去瞧瞧。」他低聲吩咐一句,門外的長隨便領命而去了。
那廂間,張居正快步走過荷花池,模黑上了假山上的石徑,來到最高處的臥雲亭,與馮保相見。
夜色是最好的掩護,兩人的身影完全淹沒在無邊的黑暗中。
馮公公看著對岸戒備森嚴,燈火通明的聚景閣,將事情的真相和陳皇後的要求,一五一十講給張居正。
「原來是這樣啊……」張居正恍然大悟,怪不得皇帝都考慮身後事了……
「事情就是這麼個事情,總之這一劫不好過。」他語氣中藏著一絲難以察覺的興奮道︰「咱們該怎麼辦,還請相公定奪?」
「你趕緊通知趙昊,讓他火速帶兩位神醫來京,我也會寫信給他的,向他說明情況。」張居正的聲音卻沒有絲毫波動,嚴肅道︰「現在什麼都放一邊,一切以給皇上治病為重!」
「唉,好吧。」馮保焉能听不出張居正語氣中的警告之意,知道叔大兄是在告訴他,現在還不是想三想四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