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的漕運總兵就是鎮遠侯顧寰。
剛上任的顧侯爺十分賞識宋嘯鳴,力排眾議同意了他的三個條件。並且三十年來始終遵守約定,給予宋大掌櫃強有力的支持。
宋嘯鳴也沒辜負了鎮遠侯的知遇之恩,他上任之後進行了大刀闊斧的改革,將恆通記里里外外進行大換血,並制定了嚴密的規章制度,對違反者處以最嚴厲的懲罰……輕則送去運河拉縴,重則直接打死了賬。
漕運衙門有獨立司法權,就算弄死個把人,到總督府補個流程也就過去了。
恆通記本就有最優厚的先天條件,宋大掌櫃又經營得法,形象很快大為改善,並迅速扭虧為盈。
三十年來,宋嘯鳴依托運河不斷開疆拓土,收購了大大小小的錢莊、當鋪數百家,用更多的分號不斷贏得商家富戶的歡心。讓恆通記一躍而成大明最大的錢莊,風頭甚至壓過了背靠鹽商的多年老大‘萬源號’。
恆通記大獲成功,給股東們帶來了豐厚的回報,也讓宋大掌櫃在漕運集團的地位水漲船高,理所當然的成為所有‘漕包’的領袖。
只是官員和‘漕包’們尚不知曉,恆通記還沒坐熱的老大地位,正在遭受嚴峻的挑戰!
而且挑戰恆通記的,還不是原先的老大萬源號,而是之前連前十都排不進去的伍記錢莊。
哦對了,人家現在搖身一變,改名叫‘江南銀行’了。
改名的同時,江南銀行還連發致命三箭,一是讓蘇州所有府縣宣布,從此只收江南銀行發行的白銀券。老百姓要交稅,得先拿現銀到江南銀行兌換白銀券才行。
老百姓對此是很擁護的,因為江南銀行只收半成火耗,比把銀子直接交到官差手里,加的耗羨低得多的多了。至于多一道流程這種事,只要能省錢,老百姓是不怕麻煩的。
但對同行來說,這就十分惡心了。因為蘇州非但是天下最繁華的城市,還是整個江南的經濟中心和金融中心。蘇州府的任何變化,都會被放大傳導到太湖沿岸乃至整個江浙,造成嚴重的影響。
更崩潰的事還在今年,海瑞居然在江南推行一條鞭法,一切稅賦折銀征收!這讓官府收入白銀的數量,一下提高了幾十倍!而官府只收白銀券的規定,非但沒有取消,反而不斷有新的州縣加入進來。
這讓其它錢莊十分難受,因為很多顧客取錢時都會問一句,有沒有白銀券。這讓他們不得不捏著鼻子,拿出大量現銀,去兌換江南銀行的白銀券,不然就會大量流失儲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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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僅是這樣,各家錢莊最多也就是被惡心一下。而且像恆通記這樣的大錢莊,也不是沒干過類似的事兒,自然大哥別笑二哥。
但江南銀行的後兩箭,卻完全改變了游戲規則——居然宣布在他們家存款免費,而且還給定期存款付利息!
另外,異地匯兌也只收取千分之五的手續費,僅是業內行規的十分之一!
這就屬于降維打擊了,讓包括恆通記在內的所有錢莊,一下都懵了。
在他們家存錢可是要收費的,而且金額越大收的越多。這也是錢莊這行當,最穩定的收入來源了!可比放款收息妥當多了。
至于‘異地匯兌’這塊,就更是錢莊的命根子了。這年代,富人為什麼寧肯付費,也要把錢存到錢莊?不就是因為大量白銀攜帶不便,路上還容易招賊嗎?所以‘異地匯兌’其實才是傳統錢莊存在的意義所在。
而且它比存款利息更高,又不像放貸那麼不靠譜,一直都是錢莊最愛的生意,沒有之一。
現在江南銀行一下子把手續費降到他們的十分之一,這是要把他們往死路上逼的節奏啊!
這下就連恆通記都感到窒息的危險了。從去年十月初八江南銀行開業到現在,僅僅半年的時間,恆通儲戶的存銀數量就下降了三成,最敏感的匯兌收入更是暴跌去了五成!
這還是有漕運衙門的強行規定,所有運河相關業務,都必須走恆通記的戶頭呢。不然這塊收入可能直接就要降為零了。
畢竟客戶再有錢,也不可能放著千分之五手續費的匯兌不用,去用百分之五的。甚至就連‘漕包’們也偷偷在江南銀行開戶,大部分銀錢往來不再走恆通了……
宋嘯鳴可算體會到了,那些被自己消滅的小錢莊的絕望了。人家江南銀行甚至沒有專門針對他,就已經把剛剛成為大明第一錢莊的恆通記要逼上絕路。
這就叫,毀滅你,與你何干。
但對要被毀滅的一方,這種感覺實在太糟糕了,那種濃濃的絕望挫敗,甚至超過失敗本身。
宋嘯鳴背靠著漕運衙門,縱橫商場三十年,何曾吃過這麼大的虧?他當然要狠狠的打擊一下江南銀行,不然老虎不發威,還以為他是‘你好小喵咪’呢。
可偏偏江南銀行後台夠硬,業務又主要在江南一帶。宋嘯鳴的後台卻主要在江北,猛龍過江還好勇斗狠,可不是智者所為。
雖然江南銀行在運河沿線也有分行……基本是從伍記錢莊直接改過來的。但宋大掌櫃也不敢用官府的力量使壞。因為恆通記在江南也有分號,而且數量是對方的好多倍。他打掉人家一個,人家就能打掉他五個,實在血虧。
宋嘯鳴只好沉下心來,仔細研究江南銀行和江南集團的特點和弱點。他發現,這是一家史無前例的商號,完全顛覆了自己已有的商業常識!
他覺得自己就夠激進的了,可跟這江南集團比起來,自己就像貞潔烈婦一樣保守了。
更可怕的是,江南集團的每一步,都走的堂堂正正、扎扎實實,完全沒有任何急功近利的地方。他們甚至從不在乎對手怎麼做怎麼想,就完全按照自己的節奏,一步步把攤子鋪開,轉眼之間就已經遍布整個江南了。
前所未見的強大對手,反而激起了宋大掌櫃強烈的好勝心。
畢竟這世上,並不是所有人,都會像杜員外……哦不,劉員外一樣,打不過就加入對方的。
總有一些人,遇到強敵時,只想一決雌雄。要麼戰而勝之,要麼被斬于馬下,從來不做他想。
驕傲的宋大掌櫃就是這樣的死硬派。而且他終究是大明頂尖的商業奇才,眼光之毒辣,堪稱當世一流。結果真讓他找到了,江南銀行乃至江南集團最大的弱點!
事實上,黃河決堤之前,他已經開始暗中布局了。但那時宋嘯鳴還只是想以打促談,沒打算也沒能力將江南銀行一棒子打死。
但這兩個月風雲突變,趙昊竟公然提出要包攬漕糧海運,並已經付諸實踐。漕運集團的利益遭到了嚴峻挑戰,正好給了宋嘯鳴調用集團全部力量,一舉摧毀江南銀行,繼而讓大而無當的江南集團轟然崩潰的天賜良機!
真讓他暗暗高呼天助我也。
所以他才會賣力的召集了漕運集團的這次會盟,並大力販賣未來焦慮,拼命鼓吹江南集團威脅論。為的就是把漕運集團綁上自己的戰車,好跟江南集團還有那位趙公子決一死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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漕運總兵府,議事大廳中。
眾人憤憤嚷嚷了好一陣,把趙昊和他祖宗十八代都問候了一遍,這才口干舌燥的停下來喝茶。
忽然听那誠意伯劉世延,陰陽怪氣道︰「諸位,你們罵得再凶,非但那姓趙的小子不會少一塊肉,這漕糧海運我看也攔不住。」
這劉世延乃劉伯溫之後,懂一些相術,一直以乃祖自況,覺得天下就沒有比自己更聰明的人了,因此狂的沒邊。
而且他家失爵好多代,嘉靖登極後,為了制造一批忠于自己的勛貴,特地恢復了一票侯爵伯爵的世襲,他爹這才重新當上了誠意伯。但終究是太晚了,也就沒趕上勛貴們瓜分漕運利益的時候。所以劉世延在漕運集團里,也就算個邊緣人,自然站著說話不腰疼了。
「誰讓你們自己不爭氣呢?有道是‘漕為國家命脈所關,三月不至,則君相憂;六月不至,則都人啼;一歲不至,則國有不可言者。」劉世延說著,翹起二郎腿,幸災樂禍瞥一眼那些黑著臉的漕運官員道︰
「現在還只是‘君相憂’的光景,朝廷還能稍稍沉得住氣。等到‘都人啼’的時候,誰還敢攔著海運?有救命稻草抓就不錯了。」
「你!」眾人一陣惱火,但也只是怪他瞎說大實話,漲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
「誠意伯說的沒錯,漕運幾年之內都沒戲了。」一直緘默的鎮遠侯,這時卻終于開口了。「戶部那邊都要急瘋了,我們也沒法攔著不讓海運。」
說著他看看眾人道︰「諸位就不要再多費口舌了,還是想想怎麼應對吧。」
「侯爺說的極是。」平江伯陳王謨接話道︰「既然海運勢在必行,我們就要看看,怎麼對咱們最有利了。」
「當然是把海運搶過來了!」有人馬上道︰「當年平江伯的列祖平江侯,首任漕運總兵官時,就是兼管海漕二途的。嘉定縣到現在,還有他老人家築起來的寶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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