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高弘圖這樣的大吏退職,哪怕是州縣知府,遇事都要給他三分薄面。
分潤地方好處,他也是頭一份的。
將來子孫應考,可以理所當然的享受到好處。
而要是一心給皇帝賣力,象張江陵那樣,生前就是罵聲四起,人一死後就立刻被群起而攻,自己被清算不說,連兩個中進士的兒子也被剝奪士籍。
自那之後,願意幫皇帝得罪士大夫的,可謂是萬中無一。
而高弘圖和姜曰廣、張慎言等輩,原本就是以清名見邀天下,清名受損,不容于士林,除非皇帝能賜給勛職,否則怎麼算都是不合算的事。
前一陣對皇太子表現出來的不合作,甚至對抗,無非就是仍然邀清名罷了。當然,更有實在的利益在其中,據史可法所知,高弘圖自己並沒有投銀子在礦場,亦無海船,不過家族之中,做這兩個行當的卻是大有人在。
加上門生故吏,那就更不用說了。
現在清江既然與江南士紳有協議,攻計不滿的人少了,高弘圖又何若苦再繼續咄咄逼人,到最後可能弄的自己下不來台?
為官多年者,辭官下台也是有學問的。象劉啟東那樣辭官也不是胡來,每辭一次,在士林的聲名就高出一截來,每辭一次,就是表達不原為官,但願育英材于草野的決心。
這樣的人,當然是為士林所重,為天下所仰慕了。
所以辭官不做者,要麼是圖舒服,要麼圖名望,真正為了天下或是道義法統而固執已見的,以史可法來看,倒是從未見有一個。
從高弘圖手中接過紅色的包封,打開一看,史可法便是大吃一驚。
是大小不同的十幾塊銅錢通寶模樣的東西,不過一見之下就明顯看的出來,非是以銅鉛制成,而是以銀壓制。
每塊的正反兩邊,都有花紋圖案,邊上都有螺紋,十分精密細致,也非常好看。
正面是「二錢」,「五錢」、「一兩」、「二兩」等字樣圖案,反面則是崇禎紀元年號字樣,正面是飾以大的牡丹花圖案,反而就飾以小獨科花環繞在年號四周邊上。
「還真漂亮。」
史可法喃喃道︰「這東西,似乎戶部做不出來吧?」
戶部有二百多座爐房,[***]銀錠和銅錢。以明朝那麼小規模的銅錢鑄造,養活的官員吏員工匠倒還真的不少。
什麼火漆,旋邊、金背等錢,都是用一道兩道甚至三四道以上的工序才能鑄造的出來,戶部的雪花銀,二十五兩一個,胎邊整齊雪亮,熔鑄的十分美觀,就算如此,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在工藝水平上,戶部所出與眼前這些可是相差的太遠了。
「這是清江行營軍需司鑄幣局所出。」
不叫史可法多等,高弘圖自己便先說了出來,因見史可法面色難看,他倒是心生一點同情之意。
他在戶部和皇太子斗,斗來斗去,外人看了不外乎是他這個尚書泥古不化,有點不合時宜罷了。
或者說,最多說他高某人有私心私意,以戶部之力斗不過皇太子,原本也沒有什麼可丟臉的。至于原本的五軍都督府煽動叛亂之事,東林黨和他高某人介入不深,就算將來在查舊底,似乎也沒有什麼可怕的。
倒是史可法史公,面子上可就是太難看了一點兒。
大事小事,皆由皇帝來裁決也還罷了,內閣到底是有實無名的宰相,首輔不做事被人說庸才,多做事,被人說攬權,總要掌握好一個度,才上不招忌,下不被人攻訐。
而現今的皇上十分難伺候的同時,還有一個事事做在人前的皇太子,最近的使團殲細一事,史可法已經足夠難堪,正當余波將過未過之時,又來了這麼一堆銀幣。
也就是史可法養氣功夫足了,私自忖度,換了數月前的自己,怕是一袖子就要把這些銀幣都掃落在地上了。
「最高無過二兩的,最低就是二錢,」史可法手中持幣,始終在打量端詳,到最後,才長嘆子一口氣,苦笑道︰「我就是鬧不大明白,太子殿下哪來這麼多的主意?」
「太子倒沒有這麼神。」
雖然屢敗于皇太子之後,可想叫高弘圖對一個十六不到的少年服氣,還是絕無可能。
他肅容道︰「不過太子有一個長處,會用人,更會用人之所長。象這一次的鑄幣之事,听說是泰西那個湯若望的建議。泰西諸國,都是鑄成金幣銀幣來用,鑄幣之權,全在其國的國王之手。」
「錢息?」
「正是!」
倒也不愧是領國的大臣,一下就看到了問題的最為關鍵之處。鑄幣的好處太多太多,關系到一個國家對自己經濟命脈和貴金屬的控制與掌握。
而最簡單最直接的反應,就在于這錢息上頭了。
高弘圖向著史可法道︰「據清江的財稅司的人說,今天清江鑄幣在一千萬到千五萬元左右,錢息最少有二百萬左右的數目。」
「這麼多?」
史可法也是悚然動容,但眼前高弘圖久掌戶部,對這些財會之事倒並不是完全內行,見史可法驚問,當下也只是笑而點頭。
「好主張,好算計,好計較。」
史可法此時,心中也就只有佩服二字可說。
提起此事,高弘圖倒還有不少話可說,他看向史可法,微笑道︰「太子善用人,果真是不假。他們的財稅司,其中起用了好幾個泰西人,算帳盤點,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建的帳目,一眼看過去就知端底,對我戶部來說,量入為出,十分方便合宜。自萬歷之後,戶部沒有帳簿已經數十年,有清江財稅司之後,我想,中央總不能叫地方太瞧不起,我已經打算戶部再雇佣一些泰西和蘇州的帳目高手,把部庫的帳簿給建起來。」
此是好事,也是經濟國用的理所應該的事情,對高弘圖的這一番計較,史可法也唯有點頭贊同而已。
但心中的苦味,也就更加的濃郁起來。
高弘圖卻仍是興致勃勃的︰「南直隸好多礦脈,開采不得其法,產量太低。太子派到馬鞍山數十人,皆是此中高手,年前左右,產量最少增加兩到三倍。到那時,銅鐵充足,國用自然就更充裕了。至于南直隸,戶部打算今冬明春,亦試行收取本色,不必叫百姓硬交折色的法子。最少在兩三年後,太子說的銅礦開采充足,一年能鑄數十億銅幣的時候,百姓手中有充實的銅錢,不必擔心交賦稅時沒有錢交,那時在交本色或是折色,听從其便就是。」
其實清江行營施行交納本色,不必由百姓上交折色銀子的事成功之後,江南一帶,就已經知道此事勢不可免了。
雖然在這件事上,糧商錢莊還有當鋪都有大生意買賣,此政一行,將要得罪不少人。但身為國家理財機關的首腦,還有當政秉國的那些人,絕不能把事做的太難看,吃相也不能太凶太丑了。
此等事,方便百姓之處太多,以國家而言是絕不能照顧一小群商人,而忽略數十萬,數百萬百姓的想法和呼聲。
若江北沒有交本色的事,百姓也無話可說,仍如舊例便是。現在江北有先例在,再想叫百姓上交折色,那就容易激起憤怒,甚至是民變。
以本色改折色,原本只是為了方便收稅,也是方便漕運罷了。畢竟收取太多糧食,京師用不了太多,各地方也不能留太多的糧食,變成強枝弱干。
最好的法子,就是以糧折銀,至于百姓損失,也只好听這任之。
百年之下,所謂的一條鞭後,其實還是有大量雜稅,倒是收取田賦用折色,不知道苦害了多少農人百姓。
現在京師已經失去,不需要北漕運糧,而南方近年貿易大行,百姓不肯種米,只願種桑種棉,甚至江南一帶,以銀買米來吃,國家本源漸漸虛弱,這也是極為重要的原因。
再加上兌換不便,銀兩容易熔鑄和兌換散失,在目前階段,以糧交稅,十分合宜。
最多施行三年,各地沸騰的物價,非被打下去不可。
而物價平穩,以銀幣流種,充實銅錢,國計民生,也就只會越來越富裕,絕無凍餓交迫的可能。
這是一個無形之中充裕國用,更也是涮新吏治的大文章!
而史可法直欲吐血的原因也是十分簡單,這一篇大文章非自己想到,亦非內閣諸臣牽頭,相反,從高弘圖的態度來看,這一件事,又是只能追隨在皇太子的身後了!
「此事由得戶部吧。」
半響過後,史可法喟然長嘆,只道︰「鑄幣之事,到底有益于國計民生,吾不能阻矣。」
「憲之,難道只見于此乎?」
史可法的態度當然並不會叫高弘圖奇怪,但,也不盡止于此。
皇太子的清江鑄幣局的鑄幣工藝高超,易于流通。這只是細枝末節,真正重要的內涵,卻並不是在鑄幣之上。
什麼國家掌握鑄幣和貴金屬流通權,什麼錢息收入,這只是區區小數。
對高弘圖等人來說,這其中真正得要的,史可法倒並沒有看的出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