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史可法的臉色,自是十分的郁郁不歡。
高弘圖卻是微微一笑,向著史可法道︰「皇太子危矣。」
一句話卻是說的史可法一征。
現在看來,皇太子樣樣事做的順手,就是使團一事有點犯忌,但理在太子這邊,就算是史可法自己雖然踫的灰頭土臉,但私意並不曾有怨恨太子的地方。
要是真的派了個殲細往燕京去,那才是真的誤國誤民,也誤了自己一生的清譽。
後世人當然是知道陳洪範投降與暗中與唐起龍勾結的經過,但當時的人可不會清楚,眾口爍金,萬一人人都傳言是他史閣部暗中縱使降敵,這一盆污水在身上,可怎麼解釋的清楚?
所以史可法的郁悶,只是感覺內閣權力被侵削而皇太子太過咄咄逼人之故。
若是萬事可以商量,並且太子漸漸老成,而不是現在這樣動輒就改祖宗先制成法,並且完全叫人跟不上趟,其實史可法倒是很敬佩太子在各種政務和軍事上所展露的才干。
而高弘圖一語,在他看來,自是有故作大言,危言聳听之感。
他不以為然的樣子,自然也是完全落入高弘圖的眼中。當下高弘圖只是搖頭,見史可法面露不解之色,高弘圖只得苦笑道︰「火耗!」
「火耗……」
史可法眼神之中還有一點迷茫,不過,畢竟是當國秉政的人,渾身一震之後,便是也恍然大悟。
當下便是連連點頭,長嘆道︰「我竟不知道說什麼是好!」
高弘圖的神色也漸漸冷峻︰「于國而言,是大好事,天大的好事!不知道有多少人想做這件事而不能成功,就算以張江陵之才,也只看到一條鞭的好處而不見弊端,現今全天下人已經仰賴這件事發了多少年的財?一下子就徹底掐了,皇太子這是與天下九成的官員士紳還有爐房銀商過不去,原本厘金之事已經得罪了太多人了!」
就算皇太子有崇禎的信任和庇護,但那又如何?
時間久了,三人尚且成虎,況且是天下人都與之為敵。
而今之勢,除非皇太子有絕對撼動的威望,並且直接手握天下大權,掌天下勁兵,有不可動搖之勢才能免禍。
就算如此,恐怕身後還會有小人一直造謠生事,當年神宗皇帝殷鑒尚且不遠!
「吾等此時不能持門戶之見,此大有益國計民生之事!」史可法的神色也是從迷茫再到堅定,向著高弘圖,他一字一頓的道︰「戶部也要成立鑄幣司,此事內閣會向皇帝奏議,一力支持太子殿下的做法。」
有此鑄幣一事,不僅是方便了百姓交稅或是用錢,對市場流通,商業繁榮,都有強大的積極意義。
史可法秉持國政,這一層是一早就想到了。
而最要關鍵和要緊的,也是高弘圖論斷太子危急的地方,便是因鑄幣之後各布政司,府、州、縣,各級官府和與之相緊密相關的錢莊,爐房等一批產業鏈都會受到影響。
鑄幣之後,從此再無火耗!
雖然在鑄幣之時肯定會有相當的火耗,但這個火耗在中央,在戶部或清江的鑄幣局,已經與各地無關。
而等銀幣通行天下,輔之以少量的金幣和大量的銅幣,不論是大宗交易還是民間的小額交易都可以滿足需要,到那個時候,爐房和兌換貨幣的錢莊當鋪,無形之中就會受到重創。
這並不是關鍵,因為產業可以轉軌或是升級,而真正蒙受慘重損失的,便是那些向來指著火耗發財的各級官員們。
收一萬兩白銀的賦稅,有的官兒能加到五分甚至更高的火耗。每年收稅之時,就是這些齷齪官兒大發其財的時候。
火耗情弊由來已經非一曰,自然也有不少雄才大志的想要改革,但這潭水太深太深,深的足以把任何人給淹死。
而且,各地情形不一,散碎銀子的質量不一,火耗確實沒有辦法制定一個可以放之全國的標準。
于是,只能是看各官的良心與良知。在一定範圍內的,包括自己收入,養師爺的費用等等都在里頭,和漢唐不一樣,明朝官員的「公使錢」就是個悲劇,火耗其實也包括這一部份的費用了。
沒良心的,就是隨心所欲的亂收,三年知府干下來,幾萬銀子落袋是很輕松的事。
這個錢,還算是正經的收入,不算貪污和受賄賂。
當然,如果收的太狠,激起民變,或是擾亂地方弄的士紳們不滿意,暗中鼓動本籍的言官參上一本,丟官也就是必然之事。
所以怎麼收,如何收,完全就是一個大的業鏈,上下分潤,是一個龐大的叫人難以想象的利益集團。
東林黨不過就是一個江南,掌握的不過就是一些海貿與礦脈工廠,當初神宗皇帝要收商稅就鬧那麼大的動靜出來。
太子這個鑄幣一事,徹底從根源上把火耗征收這一個發財的大門路給免了。
再加上稅賦改折色為本色,驛站禁止接待任何官員,只負責傳遞物品消息,哪怕就是北使團北上時,也是自己花錢吃飯住店,事後按每曰用度核算後報銷便是。
這一條,也不知道卡了多少官員的脖子。不論是收規費的地方官和吏員驛丞們,還是過路打秋風的官員,光是這一個規定,就已經使得天下人側目了。
驛站系統糜爛至此,這麼一刀切的搞法總比裁撤要好的多,畢竟驛站還在,馬匹和驛夫也在,將來吏治涮新了,可以再從容恢復。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了。
只是如此一來,太子得罪的人可真的是海了去了。而且,現在史可法也有點迷糊,改制到現在,算是把地方官吏伸手撈錢的門路給堵的差不多了。
再加上清江行營的那個什麼「廉政司」,直屬皇太子管轄,將來也不會受內閣和軍務處來管,直屬于皇帝或皇帝任命的大臣之手。
查貪肅殲原本是都察院的責任,在朝是都院,在地方是巡按,但時間久了,根本虛應故事,聊勝于無。
但廉政司一立,明眼人都知道,這個部門最少在相當時間之內,會是認真做事,絕不會敷衍了事。
種種跡象表明,這段時間以內,在大明當官的成本會非常高,而收益將會變的極低極低。
「唉,殿下這麼弄法……」
史可法身為首輔,對鑄幣這樣的大好事唯有支持,驛傳、賦稅、肅貪,哪一件大事都是在情理法上無可挑剔。
他身為國之首輔,總不能說由著官員們貪污去?
「瞧吧!」高弘圖臉上的莫測高深終于完全消失,換上來的就是舒心暢意︰「雖然這陣子咱們要跟著太子走,不過長久不了。老夫雖然佩服他,不過也是覺得,太子畢竟還是太年輕,太聰明了,鋒芒太露了。其實這些事,若是換三十年來行,太子將會是千古第一聖君。現在麼……嘿嘿,難了,難了。」
確實如他所說,這些大事如果堅持不下去,或是半途而廢,太子本人或是被剝兵權,在東宮待罪,這樣等若干年後太子即位就算最好結果,等那時候,朝野上下一心,自又有別的辦法來敷衍對付。
世宗是何等樣的精明人,開始的時候玩的內閣和整個中樞團團轉,到最後,還不是被嚴嵩和徐階等人玩兒的團團轉?
皇帝自詡精明,但其實長居深宮,就是聾子與瞎子,太子現在久在于外,接觸人多,知道的真信息也多,所以還能做一些大事出來,等二十年後,恐怕也就只能任人擺布了。
不知何故,史可法此時倒是只覺得心中一片蒼涼,與適才那種不甘和不服的情緒倒是截然相反了。
良久之後,看著跳動的燭火,他才幽幽嘆道︰「吾等,盡人事,听天命吧。」
他這樣的反應自也是在高弘圖的意料之中,這個首輔,無急變,無遠思,亦全無擔當。公心正義倒是有一些,不過,于事無補。
當下只微微一笑,便是將此事揭了過去。至于鑄幣發行一事,自然也是如朱慈烺所願望的那樣,南京戶部也是加緊進行,也是多方設法,征求良工巧匠,在泰西傳教士和匠人的監督支持之下,在南京等地擇地來辦鑄幣局。
自崇禎十七年後,各地解來銀兩將不再熔鑄成銀寶官錠,而是全部以水力鑄壓,制成銀幣來發行天下。
至于少量的金幣和開采銅礦多發銅幣,亦是在緩步的進行之中。
到了此時,數月之間,皇太子也是給這個大明天下帶來了數不清的變化,從內到外,從中樞到地方,幾乎沒有不曾改過的地方。
種種改變,也是帶給人心極大的變化,所有人都覺得會發生點兒什麼,結果到了這個時候,鑄幣之事一出,所有人心里也是明白,皇太子牌出到這里,如果沒有化解之策,沒有進一步更深的更好的辦法之前,大約也就是在這種程度要止步了。
正是與所有人的想法想同,清江的牌出到這里似乎也差不多了。
畢竟這幾個月來,皇太子無一曰沒有革新,到了此時,終究是漸漸沉寂下去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