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高元帥!我們就快到了。」
一個聲音傳進他耳中,赫爾布來切特睜開眼,並未第一時間回答,而是虔誠地結束了自己的祈禱,隨後,他才站起身。
「埃夫蘭,你似乎表現的很高興。」他問自己的旗手。「你很少如此。」
他轉過身去,埃夫蘭——這個久經風霜的修士此刻正用欣喜的眼神看著他︰「請原諒我,至高元帥,我沒辦法保持冷靜,那畢竟是一位基因原體!」
赫爾布來切特露出一絲轉瞬即逝的微笑,他知道埃夫蘭為何如此。畢竟,發來命令的人是神皇的基因後代。一種近乎崇敬般的尊敬開始在他心中涌動。
無事,埃夫蘭,我與你一樣希望我們能在結束談話後看上一眼神聖泰拉,神皇一定就在其上注視著我們。」
他還不清楚神聖泰拉發生了什麼,這很正常,畢竟保衛戰結束到現在也就三年光景。拋去這件事不談,另外一種情緒卻開始涌上心頭。
黑色聖堂內部的經文上對基利曼與多恩之間的沖突毫不掩飾,他們兄弟不和,盡管最後多恩妥協了,可期間的爭吵都是貨真價實的。他不禁開始懷疑,這位攝政王殿下的召見是否有別樣的意圖,畢竟,他一直都以高明的政治手腕聞名于世。
這推論很快便被他自己推翻了。
赫爾布來切特並不愚蠢,他知道,黑色聖堂的行為與信仰與傳統的阿斯塔特戰團之間有極大的差異。如果基利曼真的想譴責他們,他不必費這個力氣也能找到一萬個充足的理由。完全不需要讓他們登上馬庫拉格之耀。
登艦儀式簡短而迅速,黑色聖堂僅僅派出了十名修士。至高元帥赫爾布來切特,帝皇冠軍安佳德,以及其他八名身經百戰的修士。
這是一種示好——至少赫爾布來切特是這麼想的,派太多人登艦,會顯得有些不敬。他不清楚攝政王的性格到底如何,但也不想去親身試驗一下。
一路走來,馬庫拉格之耀號上的裝飾與那些哥特式的建築都深深地刺痛了赫爾布來切特的自尊。他抿著嘴,不知該如何表達自己心中的情緒。
一方面,他為這些建築而自豪——它們的每一片磚瓦都見證了無數榮耀的歷史,極限戰士們的鮮血與榮譽都在其上。任何人類都會為之心潮涌動,那是人類勇氣光輝的具現。
但另一方面,他也為之心酸。
黑色聖堂的旗艦永恆遠征號同樣也是一艘榮光女王級戰列艦,可是,它的狀況可不如馬庫拉格之耀號這麼好。
許多建築都因為年久失修而被放棄了,許多道路更是被封死。這與他們多恩之子的身份完全不符。如果未曾來到這里,可能赫爾布來切特還不會有什麼意見,可是,他現在只覺得有一股沉重的酸澀在自己的心髒上來回盤旋。
他在心里怒罵著自己︰赫爾布來切特,你讓多恩的旗艦變成了什麼模樣?!
自怨自艾只持續了很短的一段時間,他很快便收拾好了心情。要面見羅伯特‧基利曼,他必須保持儀態,他不能讓多恩之子蒙羞。
他們再次走過一條長長的走廊,彩繪玻璃窗折射出七彩的光輝,頭頂的壁畫神聖而恢弘。每隔一百米便有一名常勝軍手持精美的動力武器守衛。
他們踩在有一萬年歷史的地磚上,沉重的腳步聲回蕩著,就這樣,他們來到了一扇由精金鑄造的,有著復雜凋飾的厚重大門前。
那為他們帶路的極限戰士回過頭來,摘下自己的頭盔,露出一張英俊卻冷澹地可怕的臉︰「吾等之父正在門後等待,請進吧,赫爾布來切特元帥。」
盡管表情冷澹,但他卻用眼神示意安佳德跟上赫爾布來切特,這種不顯于表面的尊重令黑色聖堂們心中一暖——至少
極限戰士並未看低他們。
「多謝,閣下。」赫爾布來切特低聲道謝,大門在他眼前打開,一個偉岸的身影正背對著他們站立。
他們走進,心情激昂而不安。大門在身後 地關上,基利曼仍未開口,看樣子正在思考。
三秒過後,赫爾布來切特以干啞的聲音說道︰「奧特拉瑪之主,復仇之子,團結之刃,秩序之主宰——」
「——讓我們跳過那些繁文縟節吧,至高元帥。」
澹澹的聲音傳來,基利曼轉過身,表情平靜,動作輕柔。卻猶如暴風呼嘯,赫爾布來切特感到一陣寒意襲上心頭,仿佛凍結了他的血液。他知道,這不是基利曼對他有敵意,而是生物的本能反應。
但你見到一個遠比你高等的生命時,你便會如此。
「一路上可好?」基利曼說,眼中帶著關心,不似作偽。「希望我的子嗣們沒有讓你們感到不被尊重。」
「當然沒有,殿下!」
赫爾布來切特被嚇了一跳,連忙低下頭︰「您的子嗣們絕無半分失禮!」
「那就好。」
基利曼輕輕頷首,抬起手,示意赫爾布來切特坐下。他自己也拉開椅子坐下了。赫爾布來切特的坐姿十足拘謹,他甚至不敢將雙手放在攝政王的桌面上,唯恐自己的盔甲刮花了桌面。
這可能發生嗎?當然不可能。他的盔甲于登艦兩小時前才涂過聖油,並進行過表面修繕與打磨。別說刮花桌面,臂甲里端甚至能當鏡子使。
基利曼注意到了他的拘謹,卻什麼也沒說。有時,一些事實被挑明只會讓人覺得尷尬。
「這不是一次官方會面。」他緩緩說道。「你應該也注意到了,我身邊並未有什麼書記官或伺服顱骨,所以,你可以有話直說,至高元帥,我希望這場談話是建立在我們完全敞開心扉的條件上。」
他越是這樣,赫爾布來切特就越是惶恐。
黑色聖堂的大元帥深深地低下他的頭︰「請務必不要如此,您需要我們做什麼?」
幾秒鐘過後,基利曼的聲音傳到了他的耳朵里。
「你對異形怎麼看,赫爾布來切特?」
「所有異形都該死!」
赫爾布來切特 地抬起頭,眼中燃燒著的仇恨幾乎化成實質。
「它們必須被清除、被淨化、被焚燒、被殺死!」他嘶聲力竭地說。「神皇的旨意便是如此!」
基利曼凝視著他,過了好一會才慢慢點頭︰「很好,與我所想的大差不差——至高元帥。」
他又換回了那官方的稱呼,赫爾布來切特壓根沒注意到這件事。反倒是他戰團內的冠軍,那一直沉默著的安佳德以憂慮的眼神看了眼自己的至高元帥。
「讓我們假設這樣一個情形。你和你的戰團來到了一個陌生的星球,這里,人類與異形一同休養生息,和平,團結,攜手進步。他們之間沒有種族的分別,他們彼此親如兄弟姐妹,你會怎麼做?」
沒有絲毫猶豫,赫爾布來切特說︰「滅絕令!」
「你為何會做出這樣的決定?」
「因為它們活著就是一種罪惡!」赫爾布來切特說。「同理,那些和它們攪合在一起的人類也必定是不潔的!他們不配稱為帝國的公民,他們應該與異形一起死去!」
「你的仇恨有跡可循,雖然偏激,但也並非無法理解。」
基利曼再次點了點頭,豎起一根手指,緩慢而威嚴地說︰「但是,時代是會變化且進步的,你是否同意這一點?」
「這與我們談論的事有關系嗎,攝政王殿下?」
「有。」
「我同意,殿
下,但有些事是無法改變的。」赫爾布來切特堅定地說。「異形們必須死!無論男女,無論老少,無論是士兵還是平民——它們都該死!哪怕它們從來沒想過與帝國為敵!」
「哪怕它們甚至願意與帝國合作,乃至于歸順?」
「是的!罪孽理應被淨化!」
基利曼感到太陽穴一陣抽搐。
人們常說道德困境,然而道德困境只對正常人有用。對于赫爾布來切特這樣的狂信者而言沒有絲毫用處,別說對待異形如此,黑色聖堂甚至已經屠戮了十個以上的星球,就因為懷疑他們窩藏靈能者。
「懷疑」。
基利曼沒有讓自己露出失望的表情或談起,只是沉默了一陣子。有那麼一刻,他心中閃過了這個帝國從前的模樣。那時,他們還不至于為了生存而拋棄最基本的道德,像是扔垃圾一樣將人性扔到垃圾堆之中。
那時,他們仍然是願意講道理的。
「赫爾布來切特至高元帥」基利曼緩緩說道。「我有一項任務要交給你,但我不確定你是否能勝任。」
「請說。」赫爾布來切特立刻開口。「黑色聖堂必定竭盡全力完成任務。」
「我要你們去追獵兩個獸人,一個名為老船長,一個名為撕臉。它們想要前往奧克塔琉斯星區,並在那里匯合,集結成一股全新的獸人勢力並卷土重來。考慮到奧克塔琉斯星區附近的防衛狀況,我們不能坐視不理。」
赫爾布來切特站起身,立刻行了個天鷹禮︰「明白,殿下!黑色聖堂必將完成任務!」
他心里樂壞了,還有什麼比這更好?比殺獸人更好的事只有殺一打獸人。
「我的話還沒說完,赫爾布來切特至高元帥。」
眯起眼,基利曼說︰「這個任務是有條件的,你們需要乘坐我給你們配備的船只前往,那是一種新式船只,能夠以極快的速度穿梭宇宙,速度不亞于亞空間航行,且遠遠沒有亞空間航行的危險性。」
「這是好事,多謝您!」
在赫爾布來切特心里,這再好不過了——黑色聖堂們一直都對靈能者采取的是仇視態度,且仇視的過了頭。
但是,有些事是無法繞過的。比如領航員們。亞空間航行必須需要領航員的存在,然而,就算是像領航員和星語者一樣經過合法批準的靈能變異者,黑色聖堂也幾乎無法容忍他們的存在,對待他們的態度也僅僅比奴隸和犯人稍微好上一點。
而現在他們有了個辦法,能夠越過這些可憎的巫術使用者,還有更好的消息嗎?!
赫爾布來切特已經開始期待基利曼的下一句話了。
抱著這樣的心情,他听見基利曼說︰「還有,你們需要和一個異形一起前往,並且听她的命令。」
赫爾布來切特僵住了,沉默了,表情凝滯了,仿佛他的大腦出了問題,無法理解基利曼到底說了什麼似的——一分鐘後,他才在帝皇冠軍安佳德擔憂的眼神下回過神來。
「您說什麼?」他勉強地笑著。「我一定是听錯了。」
「你沒有听錯,我要你和一個異形一起前往,並且听她的命令。」
基利曼毫無慈悲地重復了一遍,聲音冷如鋼鐵。
「有問題嗎?」他凝視著赫爾布來切特,平靜地問。
「您——」
至高元帥喘著粗氣,一時間竟無法說出任何話來。他的手不自覺地捏成了拳頭,而基利曼始終平靜地注視著這一切。
「我,我無法理解。」赫爾布來切特痛苦地說。「您怎可說出這種事?」
「哪種事?」
「這種——」赫爾布來切特的聲音正逐漸擴大,變
得近乎與咆孝。「——這種褻瀆的事!」
「砰!」
大門被撞開,兩個常勝軍手持已經啟動立場的動力長戟看著赫爾布來切特,眼神鋒利如刀。其中一個厲聲喝道︰「收回你的話,你這無知且殘忍的家伙!」
帝皇冠軍,以狂熱信仰聞名的安佳德此刻竟然沒有第一時間拔劍出鞘,只是將他的手放在了腰間的劍上,以近乎哀求的態度看著那兩名常勝軍︰「請不要如此。」
但赫爾布來切特仍在繼續。
「您怎可說出這樣的話?!」他這下真的在咆孝了。「您可是如今唯一的一名基因原體!是她的孩子!是一名偉大的半神!您本該作為我們的表率,我們的領袖!」
「表率?」
基利曼站了起來,一個動作,室內的氣氛瞬間變得冰寒而刺骨。原體隱晦的憤怒令赫爾布來切特瞬間清醒,但他的怒火卻並未消退。
「你和我談論表率?」
基利曼疾言厲色地問︰「你心中人類的表率是什麼模樣?愚昧、狂熱而無知?將帝皇視作一個神來膜拜卻絲毫不去了解他為何要如此庇護人類?毫無理由地殺戮那些平民,僅僅是因為你們懷疑他們可能包庇靈能者?!」
「你已經讓仇恨吞噬了你的心,赫爾布來切特至高元帥!」
基利曼 地一拍桌子,巨大的聲響在室內回蕩︰「你可知當我蘇醒看見你們時,我有多痛心?我的軍團將我視作神明來虔誠地敬拜,而不是視作一個先行者!他們後來轉變了,這令我欣慰,因為他們明白了,這世間不需要什麼所謂的神明!」
「而你們——!」
他怒視著赫爾布來切特,後者的臉色逐漸變得蒼白。
「你可知帝皇最為厭惡宗教?你可知你的父親羅格‧多恩雖然硬的像塊石頭,但卻從未真的讓冷漠包圍自己?他的確不講人情,但他也永遠只說實話,永遠保持誠實!他絕對不會用所謂的虔誠信仰欺騙自己手刃無辜之人!」
「我問你,我最後再問你一次,赫爾布來切特!」基利曼一字一句地說。「這個任務,你是否接受?我明確地告訴你,它對帝國是有益的!而你,你身為黑色聖堂的至高元帥,你是對帝皇發過誓的!」
「我提醒你,赫爾布來切特。你對帝國疆土的職責遠比個人的仇恨要只要得多!」
「我、我——」
赫爾布來切特嘴唇顫抖著,吐出了幾個破碎的字眼。他因這句話而羞愧——是的,我對帝皇發過誓,我是他手中的利刃,我應當為他開疆擴土,可我我是一名黑色聖堂
神皇啊,您听得見我的祈禱嗎?
他閉上眼,痛苦地問詢著自己的內心︰請垂憐于我,請看一眼您忠誠的信徒吧,我已被逼至絕路,我不知該如何繼續
一個聲音在他心中響起︰前路該如何走取決于你自己,赫爾布來切特,我忠誠的戰士。
是您嗎?!
那個聲音反問道︰我是誰?對你來說又有何干系?
您是神皇,是全人類的救主,是——
——我誰也不是,赫爾布來切特。我不是全人類的救主,我的力量太過渺小,我甚至無法救下每一個人類。我並非全知全能,我和你一樣,也是個人類。
什,什麼?可是——
沒有什麼可是,赫爾布來切特。你向我祈禱過許多次,你向我祈禱力量、勇氣。你希望我賜予你這些寶貴的品質以讓你帶著你的戰士殺戮異形,可是,我從未賜予過這些東西給你。
那個聲音耐心地說︰這些東西,本就是你的力量。你是依靠著自己的力量與勇氣走到現在的,赫爾布來切特。你從
未真的從我這里獲得過什麼東西。
但是,我是依靠您的恩澤才能活著的啊?赫爾布來切特迷茫地問。
那個聲音笑了。
你真的這樣認為?國教的宣傳口徑是這樣的嗎?你的父母將你帶到人世間,後來的經歷將你塑造成了如今的模樣。你咬牙挺過訓練,挨過犯錯後的鞭打,從改造手術中堅持了下來。你只是念誦著我的名字罷了,可我難道真的給過你什麼?
承認這點吧。那個聲音溫和地說。我並非什麼所謂的神祇,我給你的力量,是你本就有的東西。你們才是自己的救主,人類不需要一個神明在他們頭頂指手畫腳,因為人類比神明更高貴。
赫爾布來切特睜開了眼楮——
「沒想到你竟然會開口去勸他。」何慎言意外地說。「我以為你會任由事態發展下去呢。」
「我瘋了?」
帝皇嫌棄地看著他,將手中的鐵簽旋轉了一下,讓背面的肉也能受熱︰「再繼續下去,那可憐的人可能得拔劍自刎了。」
「不至于吧?」
「怎麼不至于?他是狂信者,但他心里也是有理智存在的。他因為基利曼的話而羞愧,這就代表他其實知道有些事的對錯,只是用狂熱的信仰欺騙自己掩蓋了過去。在那樣的狀況下,他有很大的可能性做出這樣的事。」
帝皇嘆了口氣︰「但是,話又說回來,這個小子倒是和他爹一個德行。竟然敢在馬庫拉格之耀號上當著基利曼的面說褻瀆兩個字。他是真的」
人類之主搖了搖頭,沒說更多。
何慎言促狹地一笑︰「一脈相承,哈?」
他抬起手,一串烤的剛剛好的羊肉被他遞到了嘴邊,滋滋冒油,孜然的香氣令他露出一絲微笑。法師三下五除二解決了這串烤肉,然後自己動手串了一串新的,開始繼續烤肉。
「說是一脈相承其實也不怎麼準確」帝皇澹然地旋轉著手里的鐵簽。「我猜西吉斯蒙德估計也沒料到他們會變成這副模樣。」
「一萬年畢竟有太多事發生了」
說著說著,何慎言卻突然皺起了眉。一個模湖不清的祈禱聲正在他的心中回蕩,他抬起頭,確信帝皇也听見了這聲音。
按道理來說,這已經不再可能——被動的祈禱聲已經不會再進入他們的內心,轉而由神性接受了。除非他們主動,否則沒人能夠再像以前似的未經允許每分鐘打數十萬個騷擾電話過來。
那麼這是什麼情況?
「混沌?」人類之主率先問道。
「不太可能,那頭賤鳥已經死了,剩下的三個沒這腦子。」
「先別說話,讓我仔細听一听。」
「你確定你要這麼做?」帝皇皺著眉站起身。「我不建議你這麼干。」
「有人虔誠至此,甚至能通過神性傳達到你我的心中,那他的聲音難道不該被仔細地听見嗎?」
何慎言抬起手,點在自己的太陽穴上。心智下沉,帝皇站在他身側,同樣閉上眼,正在為他的靈魂保駕護航。
他一直下沉——下沉,直至沉入海底,而後,那聲音終于清晰了起來。
「請回答吧——!」
那聲音中帶著絕望到極點的悲傷。
「我們到底做錯了什麼,要承受如此殘酷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