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安世吃痛,連忙後退一步。
立即恢復了謙虛謹慎的模樣,道︰「臣萬死。」
朱棣狐疑地道︰「就憑這個,就可以防鼠疫?」
「不。」張安世直言道︰「鼠疫危害甚大,豈是靠一樣東西就可以成功的?」
張安世頓了頓,這一次老實多了,乖乖地道︰「除此之外,臣還準備了三種措施。」
朱棣凝視著張安世,等著張安世的下文。
卻見張安世又從袖里,取出了一個精細的小盒子。
當著朱棣的面,打開盒子,從里頭取出了一個小丸,這才又道︰「臣還命人,將這個進行分發。」
朱棣見眼前這丸子,好奇地道︰「這丸子……內服?」
張安世連忙道︰「不不不,陛下,這……這可不能吃,此物也有毒,這叫樟腦丸,用來驅散蚊蟲、蟑螂、跳蚤等物。」
朱棣細細看著這丸子,有些狐疑,便道︰「這又有何用?」
張安世道︰「這是從煤油中提煉的,此物擱在角落,可揮發出氣味,使蟑螂和跳蚤之物,避之不及。」
頓了頓,他接著道︰「有了這煙一燒,再加上這樟腦丸,便可隔絕掉絕大多數的跳蚤。陛下,臣發現鼠疫的傳播,其實問題不在老鼠的身上,而主要在于老鼠身上的跳蚤,想要解決鼠疫,那便需解決跳蚤的問題。」
「樟腦丸這個措施之後,還有一個舉措,便是教人在晴天時,將被褥和家里的一些家具,清洗之後,進行晾曬。」
朱棣顯得驚奇,道︰「晾曬就夠了?」
「是的。」張安世道︰「太陽滋養萬物,也令那蟲蟻無所遁形,能夠殺滅世上絕大多數的毒素。」
想了想,張安世接著道︰「當然,以上的舉措,都只是防備,用一層層的防護,令染病之人的數目降到最低,數目少了,救治就有辦法了。」
張安世侃侃而談地繼續道︰「病患少,大家也就能定下心來,心定了,且知道如何滅絕它的傳播,那麼就可對有限的病患進行救治。臣開了一個方子,這方子倒是不能對癥下藥,卻也有一些效果,病人只要得到悉心的照料,且有人對他們進行清潔,提供一些豐富的食物,他們痊愈的機會,就可大大的提高。」
朱棣听罷,禁不住問︰「這煙和樟腦丸,可供應多少?」
張安世露出了幾分為難,道︰「煙的供應……只怕不多,不過樟腦丸……卻是有多少要多少,這是從煤油里提煉出來的。」
「煤油又是什麼?」朱棣一臉無語。
張安世︰「……」
張安世只好繼續耐心解釋︰「這是從火油那兒提煉的,用蒸餾的方法,便可將火油中的煤油提煉出來,這煤油原本是臣打算取代蠟燭售賣,除此之外,還可用于未來橡膠的洗滌,以及機械的養護,此物比之蠟燭而言的優勢在于︰燃燒完全,亮度足,火焰穩定,不冒黑煙,不結燈花,無明顯異味。」
朱棣道︰「……」
說到這里,張安世壓低了聲音,接著道︰「陛下非要問起的,那麼臣就索性細細講一講吧,現如今,許多作坊因為灰暗,所以必須點燈作業,可蠟燭的卻不好用,一方面是蠟燭有煙氣,而且亮度也略差,許多作坊做工,若是亮度不足,便難免影響效率。」
「不只如此,還有一些作坊,不適合點燃蠟燭,因為火光暴露出了易燃物之下,容易引發火災。臣這邊利用煤油,可制成馬燈,夜里出門在外,提了這馬燈,可擋風遮雨,作坊里做工,也不至讓火苗曝露在外,這煤油作坊產量也是不小,如今已在蕪湖縣的作坊開始試產了。」
朱棣︰「……」
朱棣覺得自己可能漸漸要被張安世帶歪了,可心里卻好奇起來,于是道︰「這與蠟燭無異的東西,也能掙銀子嗎?」
張安世認真地道︰「陛下,這東西的好處,是不可估量的。掙銀子自不必說,須知道,這是必需品,一旦千家萬戶都用上了煤油,那麼每月都需有煤油的開銷,若是天下人人都用上,哪怕是每個月從一人身上掙十文錢,這也是一個天文數目。」
「不只如此……有了這馬燈,那麼咱們的船行,便可以開拓夜間的業務。這作坊……也是如此。」
張安世說到此處,心里為工人們默哀。
要知道,古代的社會,除了更夫之外,是沒有所謂的夜班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倒不是因為士紳和商人們不想,實在是做不到。
可煤油燈的出現,顯然為此創造了條件。
很多時候,張安世也不知道,某些所謂時代的進步,到底是進步還是退步,不過……似乎這唯一做的理由就是,天下尚未大同,這等進步最大的作用,就是卷了。
張安世又道︰「除此之外,這馬燈若是交付軍中,也有極大的作用,有此馬燈,軍中夜間行動不是更為便利嗎?」
朱棣听罷,眼眸霎時亮了幾分,大喜道︰「不錯,不錯,所言極是。」
二人滴滴咕咕了好一陣。
這君臣二人的聲音雖說不高,卻也不是咬耳朵,完全避開其他人的耳目,在場的人也都幾乎听明白了。
只是……
這讓楊榮等人的臉不免有些發青。
好好的鼠疫,怎麼說著說著,卻又成了買賣?
此時,大家又不敢阻止,便只好耐心地等著。
朱棣此時來了興趣︰「意思是……要賣馬燈?」
張安世篤定地道︰「對,陛下,賣了馬燈之後,這馬燈是一門大生意,最緊要的是,馬燈賣了出去,它就需要每月購置煤油。」
朱棣深以為然地點頭,接著便道︰「這個事,要抓緊著辦,馬燈已開始制造了嗎?」
張安世如實道︰「已經出來了幾個樣品了,臣想大規模地制造,所以務求廉價,物美價廉,才可想辦法將蠟燭徹底淘汰掉。」
朱棣點點頭,隨即就道︰「下一次,取幾個馬燈來給朕看看。」
「遵旨。」
張安世接著道︰「臣其實還有一事要奏請。」
……
胡廣︰「……」
胡廣氣息開始有些不穩了,他已經忍了又忍,可現在……
他顯得有些義憤填膺,鼠疫這麼大的事,談了一半,居然跑去談他們的買賣。這豈不是將國家大事視若兒戲嗎?
這胡廣距離楊榮較近,趁著朱棣和張安世專心于他們的君臣奏對時,悄悄地靠近了楊榮,低聲咕噥道︰「楊公……這有些不像話。」
他聲音壓得很低,有若蚊吟。
楊榮用一種同情的目光看了胡廣一眼,卻還是同樣低聲回復道︰「這是好事啊。」
「好事?」胡廣皺著眉頭,聲音微微變得高亢,好在張安世那邊說話吸引著大家的目光,倒是沒有人注意到他的異常。
楊榮道︰「你相信,天快要塌下來了,這時候威國公尚且還能談笑風生,且滿心想著他的買賣,這就說明,鼠疫的事,他已有十足的把握了。如若不然……此人畏死,只怕早已嚇得瑟瑟發抖了。」
胡廣︰「……」
胡廣細細地咀嚼著楊榮的話,也漸漸恢復了平靜,卻還是忍不住道︰「可還是不像話。」
楊榮卻道︰「能解決眼下天大的難題,便是活人無數的曠古未有之功!至于其他的細枝末節,又何必計較?若是什麼都計較,會很心累的。胡公……你心思本就淺,要將這心思放在關鍵的地方。」
胡廣覺得自己好像又被內涵了什麼。
不過細細一想,卻也覺得楊榮之言,十分有道理。
說來說去,好像還是自己心事太多了。
……
另一邊,朱棣背著手,盯著張安世道︰「還要奏請什麼?」
「這煙……」張安世指了指掐滅的煙,道︰「陛下,此煙有毒,可也有一些用處,臣原先在想……這東西……待解決了鼠疫之後,便鏟除掉,不過……臣又在想,或許將來,這東西還有用處,既為了防止此物禍害天下,陛下不妨下一道禁令,不得授權,關內諸省不得種煙草。便是各地藩土,也不得引種。」
朱棣噢了一聲,這不過是小事一樁而已,不過張安世特別提起這個,總是覺得怪怪的。
他壓下心頭那股奇怪,又道︰「還有嗎?」
張安世道︰「要害,就害臣吧,將來若是再有什麼鼠疫,或者用得上這煙草的地方,可怎麼辦?就請陛下另下一旨,只準新洲種植煙草,如何?」
朱棣道︰「新洲?」
張安世道︰「臣查過了,煙草這東西,確實適合新洲種植,只有這煙絲,不得進入關內售賣。」
朱棣听罷,倒沒有在這件事上過多猜測,卻道︰「煙草的事,朕不懂,可朕卻懂你,你實話說,這里頭是不是有什麼利可圖?」
靠自己猜多累,還不如直接問呢!
張安世連忙睜大了眼楮,道︰「陛下將臣當什麼人?」
朱棣卻是不語,只直直地繼續盯著他。
在朱棣的目光逼迫下,張安世終究敗下陣來,最後乖乖地道︰「陛下,此物有毒,可毒性慢,若是在關內生產售賣,難免毒害軍民百姓。可在關外和其他地方,此物若是售賣,確實可以掙那麼一丁半點的銀子,臣主要是在想,新洲的人口稀少,土地卻是頗多,若都種糧,糧食倒是夠吃了,可多余的糧,若是拿船運出去售賣,只怕運輸的價格還是高了一些,得不償失,不如種植一些經濟作物,給臣掙一點三瓜兩棗的錢,臣也好借此招募一些人開墾,讓新洲多增一點人力。」
朱棣一副果然如此的樣子,不禁道︰「哼,你還想湖弄朕?果然是有利可圖!不過……張卿歷來有功于朝,你既想掙一點銀子,那就準了。朕下旨,關內和諸藩國,都不得引種此物,違者誅之。新洲的煙草,是不準進入關內嗎?關外和諸藩地呢?」
于是張安世如實道︰「那里可以,臣主要是想做一點海洋貿易。」
朱棣掃了亦失哈一眼,便道︰「亦失哈,你記下,待會兒教翰林擬詔。」
亦失哈忙道︰「奴婢遵旨。」
張安世剛才還以為朱棣不願意呢,此時听到朱棣如此爽快,一下子松了口氣。
而後,他意識到……新洲終于……要發達了。
大明的對外貿易,是永遠不用擔心的,哪怕是最貧弱的時候,靠著瓷器和絲綢,都有大量的金銀流入。
而現在新洲,也多了一項貿易的神器,憑借著這個,足以確保源源不斷的金銀,可以流入新洲,有了大量不菲的收入,就不愁沒有外來人口流入了。
想要牢牢佔據一個地方,無論是軍事征服還是文化侵入都有效果,可再大的效果,也抵不上數不清的移民。
至于丟掉大明的市場,張安世倒是無所謂,未來靠著西洋和倭國,還有朝鮮國,甚至將來更遠的天下諸國,都足以讓新洲暴富。
張安世此時心里樂呵呵的,連忙道︰「陛下大恩大德,臣無以為報。」
朱棣擺了擺手,便道︰「好了,好了,方才我們說的是什麼?」
張安世立即拉回了思緒,道︰「鼠疫。」
朱棣這才想起來,心里不禁生出幾分愧疚之心。
在這樣的災禍面前,自己怎麼就突然跟著張安世一道興致勃勃地談起買賣呢?
于是他立即繃起了臉,掩蓋住心頭的那份尷尬,肅然地道︰「這樣說來,京城若有鼠疫,也可解決?」
張安世認真地道︰「有了福建那邊的經驗,臣敢擔保,可以解決問題,現在最緊要的是,要讓這建寧發生的事,廣而告之!」
「如此,才可讓軍民百姓們知道,鼠疫不足為患,等大家的心態都平和,再傳授防疫之法,也就可以事半功倍了。」
朱棣頷首︰「此事……」
他看向楊榮等人,眼中帶著嚴厲,道︰「卿等可都听明白了嗎?」
大臣們立即道︰「臣听明白了。」
朱棣便吩咐道︰「文淵閣與六部,要在各州縣放出告示,還有邸報中,也要大肆報導。自然……這些還是其次……張卿這邊也要抓緊……想辦法拿出你那些藥來。」
朱棣恢復了信心,一掃此前的憂心忡忡,此時又有幾分志得意滿的模樣了︰「若是鼠疫當真可平,朕便親自前去告祭太廟,好教太祖高皇帝知道………」
眾人紛紛高呼萬歲。
此時,大家的心情都松弛下來。
連張安世告辭之後,也是走路帶風。
楊榮卻在後頭快步跟上,叫住張安世道︰「威國公,是否可以將這解決的方法,擬出一個章程出來?文淵閣和六部這邊,也可照著章程來執行。」
張安世好說話地道︰「這個好辦,我明日清早,便讓人送來。」
楊榮微笑,凝視著張安世道︰「威國公果然非同凡響啊,此次……威國公若是真能平息鼠疫,便是天大的功勞。」
張安世微微一笑︰「區區寸功,不足掛齒。」
楊榮左右張望了一眼,卻是點撥道︰「陛下要去太廟祭告太祖高皇帝,難道威國公不知什麼意思嗎?」
「什麼意思?」這話還真是將張安世問倒了,張安世一頭霧水地看著他道︰「難道不是通知太祖高皇帝嗎?」
楊榮又笑,一臉別具深意的樣子道︰「以後你會明白的。」
張安世卻是不肯了,可不能夠這樣的,說一半留一半,想干嘛。
于是道︰「楊公,還請賜教吧,你這話說一截,我睡不著。」
楊榮卻又笑了笑︰「不是我不肯說,實在是……此等事,不能說,妄測帝心,是大忌。威國公還是自己想吧。」
這話說的張安世心里愈發的狐疑起來,心頭就更加好奇起來了。
于是他覷見姚廣孝恰好在前頭走,便告別了楊榮。
他追上了姚廣孝,道︰「姚公,我想好啦,我要給你燒一個比你還大一圈的舍利出來。」
姚廣孝嚇了一跳︰「威國公,貧僧年紀大了,方外之人,雖然有時對于生死的事,也有幾分澹泊,可若是能壽終正寢,多活幾年,貧僧……也絕無死念。」
張安世詫異道︰「這是什麼話,誰讓你去死?」
姚廣孝道︰「你開出這麼高的價碼,依著你這錙銖必較的性子,這肯定是有危險的事要托付。」
張安世道︰「姚公啊姚公,我視你為自己的至親長輩,你這樣想我?」
姚廣孝可不吃他這一套,道︰「你還是說一說,到底存著什麼心思吧。」
張安世便也不多嗦了,道︰「方才陛下說要告祭太廟,是什麼意思?」
姚廣孝詫異道︰「你竟也看出來了?」
這家伙平日也不笨呀,連這個也沒看出來?
張安世很實在地道︰「我沒看出來,所以才問你。」
姚廣孝便微微一笑道︰「沒看出來,為何要問?人不要自尋煩惱,好好地想著怎麼將這鼠疫的事辦好才要緊。」
張安世听罷,更是一頭霧水了。
這怎麼看著,其他人都懂,就他不懂?
見張安世一副想繼續追問的樣子,姚廣孝率先道︰「貧僧是不會告訴你的,不是因為你我之間,關系不夠親密,所以才隱瞞你什麼。而是有的話可以說,有的話,死也不能說。你也別多想了。」
張安世禁不住嘆口氣道︰「為何你們看得出來,我卻看不出?真是怪哉,明明我比你們……」
姚廣孝听罷,露出不屑之色︰「你這是什麼意思?哼,你還女敕著呢,雖然你這小子平日里有許多突發奇想,確實令人匪夷所思,可你想的事,是怎麼利用萬物去解決問題。而貧僧窮盡一生,想的卻是怎麼去琢磨人。你別小看這些門道,人心比萬物可要復雜得多。」
張安世倒是老實起來,道︰「受教,受教,那下一次,煩請姚師傅教一教我。」
「你不必學。」姚廣孝很認真地告戒張安世道︰「其實啊,人愚蠢一些好,愚蠢的人有福。貧僧絕沒有誆你,如若不然,你看貧僧,算計了一輩子,可得來的是什麼呢?名為陛下肱骨,卻不得繼續在空門之中,更不敢娶妻生子,也不敢封侯拜相,這……就是貧僧的代價。」
張安世道︰「姚師傅的意思是……」
姚廣孝道︰「當天下人都知道,我姚廣孝懷有帝王之術的時候,那麼方才所言的東西,就和我姚廣孝無緣了。似你這樣,不去猜度人心,不學屠龍之術,現在豈不是快活無比?既掌錦衣衛,又可裂土分封,所以啊,凡事都有代價,你要向我學的那些東西,對你而言,代價是不可承受的。」
張安世此時倒是隱隱猜測了一點什麼,沒有繼續追問下去,便道︰「明白了,我要去救災,我阿姐說的沒說,少和亂七八糟的人打交道。」
姚廣孝︰「……」
他怎麼覺得扎心了呢?
邸報開始大肆報導,隨之,一封封旨意開始下達。
不得不說,這對穩定人心起了極大的作用。
緊接著,張安世便已開始在太平府親自督促鼠疫事宜。
派人開始清理街道的污水,同時鼓勵大家將被褥拿出來晾曬,分發樟腦丸。
而煙草不多,因此,主要是在各縣的一些人口密集之處,還有容易引發感染的區域,直接燃燒。
一時之間,太平府的許多地方煙霧繚繞。
張安世又想辦法,在這煙中添加各種花椒等物,反正這瞎幾把什麼都添加一些。
這樣的做法有兩個好處,一個是有一些東西確實燃燒起來,產生的煙氣有驅蟲的作用。
而另一方面,則是將這些混在煙中,可以大大地降低煙草燃燒讓人產生成癮的可能。
畢竟……那刺激的煙氣,足以讓人聞到一次之後,就足以終身難忘,覺得作嘔,沒有人願意再嘗試第二次。
緊接著,便是騰空了幾處大宅,而後進行徹底消毒,同時招募了一批大夫,做好準備,隨時接收病患。
甚至各縣還拿出了一筆錢糧來,招募一些人,專門對各處進行一場大掃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