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聲變得尖厲,擠過那越來越多的沉船間隙。
原本血海無風,但隨著沉船一個個躍出水面,激蕩的海水攪動了空氣,就如鍋沸騰了一般,水氣蒸騰跳躍。
一艘艘長滿貝殼、相貌丑陋、破破爛爛的沉船緩慢而堅定的圍攏過來,船身上大大小小的窟窿,如惡魔的眼楮,死死盯著這個擾亂清靜的家伙。
「前方也有沉船。」一個水手帶著哭腔喊道。
「左右兩邊也有。」
「完了,我們要死了。」
恐懼、絕望、歇斯底里的情緒在船上蔓延開來,人們在甲板上奔跑著,叫喊著,不知所措看著船頭的冉蓬。冉鵬臉色鐵青,這還是第一次在血海遇到如此情形。
「全速前進,撞死這幫死東西。」冉蓬大聲吼道,話一出口自已也覺著有些荒謬,這些船連同船上的人早已死去,自已還怎麼撞死他們。
船上的陣法開動了起來,在冉蓬的操縱下,船不斷變換方向,試圖尋找到一條出路。潛到水中是不敢的,那里還不知有多少怪船在等著自己。
可過了不久,連冉蓬都有些絕望了,四周都是沉船,大的,小的,神教的,牧人的,形成了一圈船牆,把自己的小船死死堵在里面。
吳亙奔到船頭,手里拿著一根尾骨,四下尋找著沉船較少的方位。再沒有辦法,只能用這根尾骨中的最後一擊,轟出一條通道逃命。至于後面會不會再被堵上,只能看天意了。
楊正痛苦的蹲在船頭,雙手抓著自己的頭發。今天要怪就怪自己手賤,竟然招來這麼大的災禍。
「有辦法嗎。」冉蓬希冀的看向吳亙,從剛才開始,吳亙就在不停四下觀察著海面,讓原本已經灰心的他又重新燃起了一線希望。
吳亙轉頭盯著對方,「我只能發出一擊,能擊毀多少沉船就听天由命了,海上太大了。呆會等我發動後,不要吝嗇靈玉,全力沖出去。」
「好,沒問題。」冉蓬再度恢復了些信心,沖著船上大喊道,「都給老子就位,嚎什麼嚎,靈玉準備好,呆會我們看吳亙信號,一起沖出去。」
隨著他這一嗓子,船上安靜了些,水手們都將目光投向了吳亙。
感受到身後的目光,吳亙覺著身上的壓力驟增,瞪大眼楮搜尋著沉船間的空隙。可看了半天,連他自己都有些絕望,沉船太多了,無論哪個方向陣勢都十分厚實,綿延不知有多少里。
而且這些船都是戰船,船體比腳下這艘船大上不知多少。雖然在海中已經腐朽多年,但自己的船隨便撞上一艘,都可能被拖住,再無力月兌出。
不管了,且試試吧,總不能在此坐以待斃,吳亙心中暗道,將尾骨指向了一處。
忽然,一陣幽遠的號角聲從遠處響起,如同夢里的聲音,穿過悠悠歲月,蹚過陰郁的海霧,越過如林的沉船,落在了吳亙的心上。
吳亙雙眼驟然睜大,雙手死死抓著尾骨,看向聲音的來處。這聲音是如此陌生卻又如此熟悉,一下子讓吳亙的心弦顫抖起來。
嚓 嚓,沉悶的碾壓撞擊聲傳來,沉船的陣勢有些慌亂,有的急匆匆向水下沉去,有的胡亂向著別處逃開,就如同一群羊遇到了惡狼一般。
「怎麼了。」冉蓬緊張的看向吳亙,原本蓄勢待發的他,突然停下了動作,緊接著對面的沉船就發生了騷動。
「號角的聲音听到了沒。」吳亙緊張的看向遠處,身體在船上快速移動,搜尋著聲音的主人。
「什麼號角啊?」冉蓬奇怪的跟在身後,看著吳亙神情,也不免緊張起來。
從上船的那一天起,他就發現吳亙雖然年紀不大,但心性卻十分沉穩,從沒有見他如此舉止失措過。
連問了好幾個人,都沒有听到號角聲。吳亙這時才發覺,原來號角的聲音只有自已能听到,只為自已而鳴。
海面上激起了洶涌的浪頭,隨著面前的最後一層沉船消失,霧蒙蒙的海面上,一條巨大的船劈波斬浪駛來,碾壓著面前任何敢于阻攔的沉船。
船通體黑色,高高的桅桿上有一個圓形的環。船身破破爛爛,上面有大大小小的斑駁傷痕。就如一個百戰而歸的戰士,拖著殘軀向著吳亙的方向踉蹌奔來。
隨著這艘黑船的出現,海面上的沉船四下逃散,很快,再沒有一艘停在海面,只余下一塊塊被撞碎的木板隨波逐流。
船靜靜停在吳亙面前百丈遠的地方,號角聲變得輕柔起來,綺疊縈散,纏綿流轉,如同有一只手,輕輕撫過吳亙的身心。
縹緲溫柔的聲音,低低呢喃,縈繞著無限的牽念,讓吳亙心頭涌上一股不知名的情愫。吳亙口中喃喃,手向前伸出,淚卻不知覺流了下來。
這艘船,自己曾見過,在那處廢關的荒漠中。匆匆一別經年,今日卻在血海再遇。此情此景,宛若失散多年的親人,欲語凝噎,相看淚眼。
忽然,吳亙將手中的尾骨一扔,跳入海中向著那艘黑船奔去。船上的人都撲到船舷邊,看著一道身影義無反顧奔向那艘古怪的大船。
冥冥間,每個人心頭涌起一個奇怪的想法,那不是一艘船,那是一個有神智的生靈。
吳亙竭力在海上奔跑著,心頭只有一個念想,上船。
看到吳亙奔來,那艘船反而向後退去,一陣急促的聲音在心神響起,似要阻擋吳亙到來。
「為什麼。」吳亙暴怒的喊道,腳下又加快了些。
距船越來越近,吳亙發現自已的身體越來越漂浮,血氣如決堤的江水般向外奔涌,就連金身之法都無法阻攔。身體變的有些虛化,隱有光點逸出,就如一根干柴,燃燒于烈焰中。
神智已經有些模糊,一切變的影影綽綽,融入一片紅色,如同沒入了血海的深處。強大的威壓傳來,吳亙感覺自已的身體搖搖欲墜,下一刻就可能分崩離析。
黑船上響起一陣奇怪的聲音,吳亙胸前一直佩戴的玉墜綻出淡淡的亮光,覆蓋了吳亙的全身。血氣不再流失,即將崩潰的身體也漸漸復原,吳亙的身體落于海面。
一股輕柔的力量緩緩將吳亙托起,如同搖籃一般輕輕搖晃。艱難的扭頭看向黑船,一道斷斷續續的的意識傳入心神。
去,涿光山。
涿光山,它在哪里啊。吳亙在心中大喊,可是卻沒有得到回應,黑船只是一遍遍重復著涿光山三個字。
在哪里啊,吳亙嘟囔著,漸漸昏迷了過去。
無形的力量托著吳亙,將其緩緩送回到了自已的船上,輕輕放于甲板。船上的人驚駭看著眼前一幕,有些猶豫是不是要上前。
一道身影奔了過來,卓克撲到吳亙身前,背上還掛著小八。流著淚將吳亙扶起,拼命撫著其胸口,一遍遍的呼喊著。
遠處的黑船浮于海面,默默注視著這邊。忽然,黑船船頭高高揚起,惡狠狠鑽入水下。即使不知道它為何會這樣,但船上的人都知道,黑船怒了。
水面泛起了巨大的浪花,沉悶的聲音接二連三傳來,水面上不斷飄上碎裂的木板,折斷的桅桿。
「走。」楊正沖著仍在瞠目看著水面的冉蓬大喊,「快些離開此地。」
「哦哦。」冉蓬如夢初醒,趕緊招呼手下人,不要命的向前奔去,離開這片到處都是殘骸的海域。听著身後隆隆的響聲,船上的人都是面色蒼白,尚未從方才的驚駭中緩了過來。
「快快快,先救人。」楊正向著吳亙奔去,「他要是出了事,我們都得跟著陪葬。」
一句話驚醒了眾人,感受著腳下不斷傳來的震動,皆是心有余悸。若是吳亙倒下了,以那艘怪船的脾性,不得把整艘船的人都屠了才怪。
手忙腳亂將吳亙送回艙室,看其情形也不知道該服用什麼藥才好,只得將船上日趨珍貴的酒擺在床前。卓克一步不離的守在吳亙身前,不停給吳亙擦拭著額頭,連楊正也插不上手。
「吳亙到底是什麼人。」船長室中,冉蓬一臉嚴肅,死死盯著楊正。
「誒呦。」正在想事情的楊正被嚇了一跳,驚叫一聲,不小心扯下了自已幾根胡須,今天已經不知扯落了多少,讓頷下長須變的稀疏不少。
「我哪知道他是什麼人啊,我與他相識于大遺洲,原本只是覺著這個人能鬧騰,又講情義,便想方設法把他誆出趙國,想著給神教添一些堵,哪想到他身上還藏著這麼多東西。」
冉蓬沉默了下來,怔怔看著地板,似乎盯的久了,就能從里面發現金子,「你們真要與神教干上一場,哪怕身死。」
「這個問題無需再問。」楊正不由失笑。
「你也曾是神教的人吧,為什麼要這麼做?」冉蓬抬起了頭,目光幽幽。
楊正挪動了一體,好讓自已坐的舒服些,「為了什麼,讓我想想,有家仇,有國恨,抑或親情什麼的,反正就是看神教不順眼,就干嘍。」
本想著說一些救萬民于水火,或是不懼強權之類的,但話到嘴頭還是換了種說法。神教殺了自家父親,這就夠了。至于吳亙,除非他想老死于聖山,否則只能走上這條希望渺茫的救贖之路。
又是漫長的沉默,冉蓬猶豫良久方才開口,「若不然我加入你們。」想了想又趕緊補充道︰「我這人本事不行,但行船的本領還是可以的,你們遲早要回來吧,有我的幫忙,往來于海上會方便些。」
楊正奇怪的看著對方,似是第一次認識冉蓬,「你不是說過,對抗神教還不如跳海去死嗎,為什麼突然轉了念。」
「我水性好的很,跳海也不一定死,倒不如選個有難度的死法。」冉蓬眨了眨眼。
「是嗎。」
「是的。」
哈哈哈,船長室中忽然爆出爽朗的笑聲。
深夜,船靜靜泊于海上,隨著水流輕輕搖晃。
幽暗的艙室中,燭火欲滅未滅,輕輕搖晃。吳亙睜開眼,看了看趴在床前熟睡的卓克,起身將他輕輕抱在床上,蓋上了一層薄被。
少年睡的很沉,咂了幾下嘴就又沉沉睡去。吳亙挑了挑燈芯,屋中頓時明亮了許多,輕輕拍了拍被驚醒的小八,轉身出了艙門,又小心將門掩上。
走到船頭,吳亙坐了下來,靜靜看著天空。
四下無聲,海的潮氣漫漫浸潤,爬上了船頭,醞釀著感傷的氣氛。黑色的天穹上,無數的星星掙破夜幕探出頭來。繁星倒映在海面,鋪灑了一層碎金。
不知看了多久,吳亙忽然听到劃水的聲音,低頭看去,星星的倒影不知何時化為了萬千盞紙燈,蔓延于幽暗的海面上。
一艘小船穿梭于紙燈間,從遠處慢慢駛來,船頭的白色燈籠隨風輕輕晃動,照亮了船上的一具尸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