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火點點,月光粼粼,一葉扁舟蕩漾于海上。
船上,坐著一具體形高大的尸骸,身著破爛衣衫,身旁放著一把長刀。臉上干癟的肉緊緊包裹著骨頭,幽黑的眼窩中兩團藍焰不斷跳動。
一股死亡的味道傳來,這種味道十分奇怪,很難用言語形容,浸婬于其中,就好像一切都會走向終點。四周變得一片死寂,船頭掛著的油燈停止了跳動,連海水拍打船身的聲音也消失不見。
吳亙坐在船頭,默默盯著海上的干尸,臉上浮現出幾條黑線。似是受眼前這具尸骸所吸引,身上的死氣不催自動。
一人一尸就這麼默默對峙著,目光交流中,漸漸明白了彼此的心意。尸骸站起身來,對著吳亙深施一禮,彎腰作了個請的手勢。干癟的臉上露出戲謔的神情,似是發出死亡的邀請。
一個個紙燈聚集過來,連接于小舟與大船,形成了一條筆直的橋。吳亙緩緩起身,輕輕的落于橋上,一步步走向扁舟。
腳輕輕落于船上,吳亙對著尸骸微微頷首,我已赴死。
尸骸的嘴微微裂開,露出一個人的微笑,坐在船上輕輕搖起雙槳,小船無聲的向著海中滑去。船的兩側,漂浮于海面的紙燈如魚群般紛紛跟了上來。
紙燈與星光相對,彼此交融,海天一色。船行于海中,頗有孤舟一葉壓星河的味道。
吳亙坐在船上,側頭欣賞著海中的盛景。船頭燈籠的光亮照在臉上,臉色如紙人般慘白。
忽然,尸骸停止了劃槳,船身輕輕一震,緩緩沉入水中。燈籠的白光罩于船身,抵住了無處不在的海水。
小舟遨游于海中,無數藍色的光點縈繞于側。遠處,傳來悠長的鯨鳴,聲音空靈,宛若天籟仙音。神魂不自覺激蕩起來,眼前的一切是如此熟悉,吳亙猛然轉頭,看向對面的尸骸。
這分明是識海中的情形,幾次進出,吳亙自然是對此十分熟悉。
尸骸輕輕點了點頭,放下了手中的槳,任憑小船隨波于流。看著忽隱忽現的點點亮光,听著如林籟泉韻般的鯨鳴,身處如此奇境,吳亙忽然感到無比的放松,以手拄頭,竟然就在船上入了夢鄉。
尸骸微微頷首,站起身望向遠處,任由吳亙入眠,倒好似護法一般。
朦朧中,吳亙發現自己已是入了集相海,巨大的稜形石柱矗立于水中,不時有透明的水母游走于側。听著遠處悠長的鯨鳴,毓精曲早已熟悉,吳亙自然很快與其共鳴。
暢游于識海,身側環繞著璀璨巨鯨,優柔縹緲的天籟之音回蕩于海中,人間一切塵囂盡去,焦躁的內心變得安寧。
不知在海中游弋了多長時間,毓精曲奏了一遍又一遍,吳亙漸漸想月兌出識海,重歸人間。
忽然,吳亙頓了一頓,隱約覺著有一道極其縴細的目光,正從遙遠的地方窺視著自己。這種感覺很微弱,稍不注意就可能忽略過去。
仔細感覺四周,那種被窺探的感覺卻又消失,不知隱匿于何處。看著四周龐大的鯨軀和水母,吳亙心念一動。干脆放開了心神,不再刻意去吟唱魂曲,任由自己伴著鯨鳴載浮載沉。
周圍的一切漸漸模糊起來,吳亙的身體慢慢向著海底落下。
鯨落,代表著每條鯨的死亡。看到吳亙落下,這些鯨魚躁動起來,在海中頭尾相連不斷旋轉,形成了一個巨大的圈。鳴叫聲漸漸激昂,似是要阻止吳亙的下落。
唯有一條鯨魚,卻是斷然跟著落下。
一大一小兩個身影,經過巨大的光柱,遠離了鯨鳴,向著深邃的海底落去。
忽然,吳亙覺著身體有些刺痛,向下看去,腳下金光四射,有模糊的巨大影子隱現于其中,那里應就是元相海。
修行這麼些年,吳亙還從沒有到過彼處,甚至遠遠一瞥就讓神魂難以承受。上一次遠眺,讓自己神魂中多了絲金色,卻也是險些將神魂長留于此。
感覺了一下四周,吳亙吟誦起一段晦澀的韻律,如同有大風吹過,魂火漸漸扭轉變形。試了幾次,卻是又恢復原樣。
無奈之下,吳亙冒著神魂隕落的風險,向著海底再度落下。一根根的金線出現,如同一支支利箭刺透了吳亙的神魂。所謂萬箭穿心,正是吳亙當下的寫照。
魂火如風中殘燭,不斷跳躍變形,被切割成千絲萬縷。金線纏繞上來,似是要將魂火給生生撕裂開來。再這麼下去,吳亙將永遠留在此處,世間只余一具沒有神魂的身體。
艱難的感應了一下四周,一團巨大的陰影跟著游了過來,那是一頭本應存在于集相海的鯨魚。集相海與遠相海並不相通,不知這條鯨魚用了什麼法子,竟然也到了此處。
金線蜂擁著沖了上去,纏繞于巨大的鯨身之上。鯨魚在水中拼命掙扎,竭力想擺月兌金線的束縛。
吳亙狠了狠心,忍著劇痛再次向下潛了一些。此舉似乎是激怒了腳下的金光,更多的金線射了出來,如雨般打在吳亙和金魚的身上。
如果此時翻轉了看,就好像一人一魚,正在金色的天穹下接受著金雨的洗禮。
終于,鯨魚停止了掙扎,一點點被金線向海底扯去,身體漸漸虛化為一個個的光點。巨大的哀鳴聲傳來,鞭笞著吳亙的神魂,千瘡百孔的魂火更加孱弱。
重新吟唱起晦澀的韻律,魂火不斷翻滾拉伸。相較于方才,本就破爛不堪的魂火反而容易變換了些。金光越來越盛,吳亙的意識也漸漸模糊。
終于,在第三次嘗試後,如絲縷般的魂火夾雜著金線,被絞成三條明亮的長弦。三條長弦彼此環繞,如輕盈的精靈在海中緩緩起舞。
伴隨著長弦舞動,一段斷斷續續的聲音在海中飄蕩開來。
有山泉的叮咚,有燕子的呢喃,有微風中塔鈴的清響,有細雨拍打樹葉發出的沙沙。時而高亢激昂,時而委婉低沉,時而清脆薄亮,如歌如訴,仿佛將天地間的華章盡匯于此。
益靈曲啊,吳亙心中呢喃,終是領悟到了第二首魂曲。當初在浮玉山時,自己曾向巫庸請教過此曲,卻被其斷然所拒。
在分別的時候,巫漪卻暗自將此曲相贈。不過,自從神魂小人破滅後,加上諸事煩擾,已是很難入識海如此深。空有寶山,而無法窺其奧妙。
這次機緣巧合,借助血海的地利,竟然僥幸領略到此曲。不過,據巫漪所說,歸真者的魂曲也不完整,希望吳亙將來修為有成,再將完整的魂曲反哺于歸真者。
金線似乎已經接納了如此形態的吳亙,漸漸平和下來。如此難得的機會,吳亙自不肯放過,如海蛇一般舞動著,向放出金光的地方游去。
越往下走,一股強大的斥力傳來,阻撓著吳亙的接近,益魂曲也變得斷斷續續,顯然不完整的魂曲並不能支撐吳亙繼續向前。
金光大作處,隱有一座恢宏的宮殿。
錚的一聲,魂曲戛然而止,吳亙再也無法抵擋強大的斥力,神魂被彈飛。金色漸漸遠去,魂火也從弦狀慢慢復原,化為一團火焰,火焰中金光璀璨。
在吳亙沉睡的時候,小船旁邊的海水中,無數藍色光點聚攏過來,化作一盞盞的紙燈,環繞于小船四周,形成了一道厚重的光繭。
隨著時間的過去,遠處的鯨鳴聲漸響,這些紙燈繞著船旋轉起來,如一具光繭,拱衛著中間的小船。
尸骸驚訝的看著眼前這一切,饒有興趣的看向吳亙,船頭的燈籠也明亮了不少。忽然,鯨鳴驟止,連紙燈也停滯不動,一道晦澀難明的韻律如漣漪般從吳亙身上漫出。
尸骸眼中藍焰大作,身體一動也不能動,細細感受這莫名的韻律。韻律說不清道不明,對于靈體而言,卻有一種莫大的吸引力。
可惜好景不長,很快吳亙身體微動,從那種玄之又玄的境界中清醒過來。尸骸原本並無表情的臉上,竟然有了一絲惋惜的味道。
吳亙從船頭坐起,詫異的看著周圍異景。尸骸上前,對著吳亙深深一禮,長躬及地。
吳亙趕緊起身,亦是恭敬回禮。不說自己一個客人,驟然到了人家的地盤,自然要不缺禮數。而且吳亙覺著,這具尸骸並不如一般陰物暴戾,性子平和,可見生前亦是不凡人物。
「客人請隨我來。」尸骸突然出聲,重新蕩起雙槳,小船向著海水中落去。
隨著船漸漸下潛,環繞于船側的紙燈也紛紛隨行,讓幽暗的水下不再那麼單調。
一路之上,二人並未有過多交流,你不問我來自何方,我自不會問你去往何處。
船到了一處巨大的湖水上空,尸骸將槳放下,船停了下來。吳亙饒有興趣的打量著這個海中湖,湖中有一種熟悉的味道,那就是死亡。
身體中的死氣蠢蠢欲動,似是對此地頗為感興趣。能讓死氣不催自行發動,可見這湖中集聚了多少的死氣。怪不得此地看不到一條魚,一般的生靈到此,浸染了其中的死意,說不得當場就得隕命。
「客人,可敢入內一游。」尸骸聲音低沉,好像厚重的大鐘嗡鳴。
「有勞了。」吳亙拱了拱手。
船緩緩下沉,四周漆黑無比,只有船頭的燈籠放出慘白的光芒,如同火把,帶著船後的一溜紙燈。
不知行了多久,船落在一處寬大的石台上。石台氤氳著一種綠色的光亮,可以依稀看得到周圍情形。
石台中央則是一口巨大的井,上面蓋著厚重的石板。石板上,刻有種種繁復的符文,符文上方則是一頭三頭惡犬,栩栩如生,遠遠望去,直欲月兌石而出。
尸骸走到井口,將手輕輕放在石板上。一道道亮光沿著符文的筆劃游走,最終整個石板變的通體光明。
轟隆隆,成片的泥沙飛揚,石板向著一側移開,露出了一個入口。
尸骸手一招,小船移到了井口處。等上了船,尸骸意味深長的看了吳亙一眼,船慢慢向下落去。
洞中綠幽幽一片,隨著船不斷下落,吳亙發現此地猶如一個漏斗,上大下小,沿著井壁,則是一層層的平台,呈環形一路向下。每個平台上,站著一具具的尸骸。
這些尸骸大多身體殘缺,身上披著殘破盔甲,或站或臥,靜靜的矗立于水中。
舉目望去,這一眼看不到邊的井中,竟然全是尸骨。穿行于其中,被這無數雙黑洞洞的眼楮注視,無盡的壓抑撲面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