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門檻上。
老人徐德恩抬起頭朝外望著,
最近說村子里要拆了,好些人都已經找房子提前搬了出去,
就剩下些還沒找到的,和他這種上了歲數的遲遲沒搬。
這會兒已經是夜里,院子外邊的村子路上,冷冷清清也看不到半個身影。
村子里也沒幾家屋里燈火還亮。
漆黑的夜色像是要淹沒一切。
徐德恩愣愣望了望,再抬起了頭。
似乎是因為地上少了些燈火,今晚上夜幕中閃爍著的星辰反而更清晰而明亮。
月亮斜掛著天邊,發著光,點點繁星嵌在夜幕。
望著這漫天的星星,徐德恩又愣了好久。
星星啊,是死的人變得。
夜里你走到哪兒,就跟你到哪兒,為你指個方向照個亮兒。
這話徐德恩都不知道是听誰說的了。
是他娘嗎?是嗎?他也忘了,只是這會兒望著星星突然就想起來了。
又望了陣,坐在門檻上的徐德恩才慢慢再低下了頭,
他扭過身,又望著身後的房子,
望著望著,又站起身來,站在院子里,對著自家屋子望著。
之前听到要村里要拆了的時候,有些人高興,有些人看著別人高興,自己也高興。
徐德恩這種上了些歲數的,反而沒多高興。
現在這屋子啊,是他年輕的時候,一點點攢錢修得。
修得時候請了些人,他自己也充當了個泥瓦工。
修到偏房的時候差些磚,又去磚瓦廠撿了些不要的碎磚。
這會兒時候久了,外牆的牆灰都已經風蝕雨淋的掉了,坑坑窪窪,斑駁地有些難看。
可他剛修起來那會兒,卻是光整漂亮著呢。
而現在這屋子啊,
還是套著更早之前,他小時候,他跟他爹娘住得那套房子修起來,
就像是那套舊房子,就藏在了現在這套房子里邊。
徐德恩在這里長大,在這里結婚,在這里歲數大了,手腳不便利了。
他閉上眼楮,去想最老那座舊屋子是什麼樣,
有些模糊了,可去想還是能想起來,那會兒,院子更寬一點,這里是院子里,
這里是堂屋……
重新修了之後,堂屋往外挪了些,後院寬敞了些,臥室也多了。
然後……這一切都要沒了。
徐德恩閉著眼楮往前探了探,什麼都沒模到。
不禁再睜開眼楮,只是看到正好模到了開著的門中間,模空了。
手放下,站在門邊上,沉默了陣,徐德恩再進了屋。
……
「徐叔,搬家了啊。」
「……誒,跟著兒子兒媳過去住。」
「那可享福了啊,勞碌了一輩子,也該享享清福了,要我說徐叔你早就該搬過去了,這麼大歲數了還一個住什麼啊,還去地里忙活。」
「誒,享福,享福……」
第二天一大早,他兒子就開了輛三輪車過來,幫他收拾東西搬家。
他也跟著來來回回,進進出出的忙活,
有村子里過路的人看到,就笑著招呼著。
老人就點著頭,應著。
「……爸,這幾件衣服都破了洞了,我就給你扔了吧,到時候我再給你買幾件新的。」
屋里忙活著的兒子,從櫃子里翻出了幾件破了的舊衣服,再望了望三輪車上已經堆上的不少要搬的東西,
對著老人出聲說道。
老人望著,再望了望三輪車已經堆上的不少東西,
張了張嘴,最後只是發出聲有些低的聲音,
「能不能給我帶上……」
「爸你要的話,那我就給你帶上吧,爸。爸你看屋里哪些東西要的,哪些不要的,我好給你收拾。」
「我來收拾吧……」
「爸,我來,你就在旁邊告訴我就行,我給你搬,一趟搬不完我再跑一趟就是了,隔著也不是太遠。」
似乎是因為老人剛才的反應,讓他兒子跟著也有些不好受,忍不住說道。
「……老徐,就是啊,讓你兒子幫忙搬就是了,這麼大個兒子不用,你自己去搬一會兒別把腰閃了還要你兒子花錢給你治。」
院子外過路的個人似乎是听到話,笑呵呵著招呼了聲老人,
老人沒再說話,兒子又進了臥室忙活了。
「老徐,這是搬過去跟兒子兒媳婦住啊?要我說也挺好的,畢竟你這歲數也大了,估計你兒子也不放心你一個再出去住了,現在歲數大了,就放寬心,少忙活,有空再過來溜達溜達,享享清福就是了。」
「誒……」
似乎是看老人在旁邊,搬家了也沒多高興。
過路的人也幫著寬慰了兩句,老人點了點頭,
「……你這過去,地也不用再種了,飯也不用煮了,和著他們一塊吃就行了,這吃得不好再罵咧咧幾句,這兒子兒媳婦伺候著。等什麼時候到歲數了,腿一蹬,地里一埋也就結束了。」
「誒。」
老人點著頭,應著。
過路的人再聊了幾句,也就走了。
兒子忙進忙出,在老人應聲下,也將要搬的東西差不多了。
總歸還是沒跑上兩趟,
有許多東西也沒要上了,擺在堂屋里那舊餐桌,
也沒必要搬過去了,雖然昨晚上老人就將他擦拭的干干淨淨,
但還是太舊了,也不用上了,在他兒子的勸說下,他也就沒要了。
「爸……我這收拾好了,你看有沒有其他要的買?」
收拾好了,兩人出了屋子。
臨走之前,老人再望向了院子邊,
那院子邊,是顆棗樹。
枝葉繁茂。
他還小的時候種下的,已經很有些年歲。
夜里的時候看得還不清楚,這會兒白日里看著,
棗樹今年已經開花了,淡黃色的小花就點綴在一簇簇枝葉上,布滿了整個棗樹的樹冠。
小的時候,他爬上棗樹摘棗子,
年輕的時候,他拿著桿子在棗樹下打著棗子,他妻子在旁邊鋪開篷布。
有了孩子之後,他孩子要往棗樹上爬,他總是攔著,棗樹上的刺多得厲害。
有了孫子過後,孫子在邊上,他拿著桿子給孫子敲著棗子。
現在,人要走了,棗樹還在這兒。
看著老人望向那顆棗樹,
兒子也望了過去,遲疑了下,出聲對老人說道,
「爸,要不過兩天我過來,把這顆棗樹也移過去吧?」
老人再望了一陣過後搖頭,
「這棗子樹都上了歲數了,你把它換一個地方,它也不一定能再活。」
「就讓它留在這兒吧,要是後面有什麼人過路,就還可以敲幾顆棗子吃。」
兒子頓了陣,然後點了點頭。
「那爸,咱就走吧。你坐後邊,我給你留了個位置,放了個凳子。」
兒子攙扶著老人上了三輪車。
老人坐穩了過後,就開動了三路車。
三輪車開動後轟隆隆響著,
老人是對著車尾的方向坐著,就看著老房子一點點漸遠。
「……爸,我扶你下來。」
「念蓉她在屋里做飯呢,爸你今天喬遷新居,給你做幾道好菜,順便把小浩也給叫了回來。」
很快就到了地方,兒子攙扶著老人下了車,同時對著老人說道。
「小浩,出來幫你爺爺搬東西。」
兒子再朝著屋里喊了聲。
「來了!」
「爺爺。」
孫子小浩很快就從屋里竄了出來,對著老人喊道。
對著他孫兒,老人臉上露出了些笑容,
「誒……」
「爺爺,你先進屋里去坐吧,媽跟爸都把您的屋子給你收拾好了,床單這些都換了新的給你鋪上了,你看要是有啥不滿意的你再說。」
小浩臉上喜氣洋洋的,跟著他爸一塊開始搬車上的東西了。
老人點著頭,挪著腳到了堂屋屋門邊上,卻沒進去,就站在一邊。
很快,廚房里忙活著兒媳也出來了,臉上也帶著些笑容。
「爸,你先進屋坐,讓他們兩搬就行了……我這兒鍋里熬了點排骨湯,要不我先給你盛一碗,墊墊肚子。」
「……不了,我還不餓……」
「誒……爸,那你看看你的屋子吧,就這間,看還有沒啥缺的。」
兒媳先拉著老人進了堂屋,又再領著老人到了他的臥室,
老人在臥室門外朝里望著,
臥室屋里已經給他提前收拾過,
很干淨。
床上也換上了新床單,床邊上擺了個衣櫃。
只是沒有了先前他臥室的半點模樣。
「挺好的……」
……
「爺爺,你吃這個,這個軟糯,好吃。」
「爸,我給你盛碗湯吧,湯今天炖得久,肉都炖得比較軟。」
「……爸,要再吃點飯嗎,讓念蓉給你盛就行了,都是自家屋里。」
老人搬來兒子家的頭天,
屋里一大家子,好好熱鬧了陣。
不過熱鬧過後,孫兒接著外出忙活工作去了。
屋里也重新安靜了下來。
……
書里,時間過得很快。
原先村子里拆遷的時間很快就到了。
拆老房子的時候,老人去看了,不少沒走太遠的村里人也都去了。
幾輛大的挖掘機,碾壓著村里的路,到了地方,
幾下,老人的老房子就倒成了廢墟。
幾輛挖掘機走了,接著去推別家房子了,
村里其他人也走了,去看推別家老房子了。
老人站在那原先的院子邊上,望著廢墟。
那偏房倒下來,牆上的牆灰掉了,露出了當初撿來那些半截磚塊。
那堂屋里桌子在房子推倒前依舊在那兒,
房子倒下來,桌子竟然沒被完全砸爛,只是被房子頂上預制板給壓住了。
老人踩著廢墟,地上的磚塊混凝土,一步步走到了那廢墟中桌子在的地方,
伸手再模了模,又站了陣,才走了。
……
時間久了,住在一起的人難免會發生些矛盾。
這天。
他兒子在鎮上工地打工,兒媳也是在外邊工作。
平日里,他兒媳要早些下班,中午回來煮飯,他兒子呢,中午也騎著摩托車從鎮上回來吃午飯。
有時候,他兒媳回來的晚,老人也會幫忙煮飯。
這天也是。
臨到快中午的時候,老人順著路望了望,還沒看到兩口子誰回來,
就去淘了米,將電飯鍋的電給插了上。
就再去冰箱里,拿出些菜,去廚房里炒菜。
只是菜炒完盛起來了,燃氣灶上的火卻是忘了關。
倒也是沒怎麼,只是等著兒子兒媳婦兩口子回來的時候,找上的鍋燒得焦黑了。
「……誒,爸!你這灶上火怎麼沒關啊,這燒了多久啊這!」
听著廚房里傳出來,有些大聲的,兒媳的喊聲,
老人才後知後覺地想起來,沒關灶上的火。
他從餐桌旁站起了來,抬著手,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
「這得燒了多久啊,這灶上的放得鍋都要給燒穿了,你過來看看,看看……」
兒媳喊著兒子,皺著眉頭提著燒得焦黑的鍋,出聲說道。
老人站在旁邊,沉默著。
「這得跑出去多少氣啊……」
「也浪費不了多少氣,那炒菜肯定是中午炒得的,現在也沒多久。」
兒子在旁邊說著。
「……燃氣浪費了這都是小事兒,這要是鍋里燒著水,這火給澆滅了可怎麼辦?這爸一個人在屋里,到時候連個知道的人都沒有……」
兒媳是又氣又怕,不停說著,
「爸這上了歲數了,記性不好……」
「爸,也不是我給你說重話啊。」
兒媳再轉過頭,看著老人出聲說道,
「您現在這記性也不好了,就別這兒炒菜了,我會回來炒得,你就別這兒動手了。您就等著吃就行了。也不是說故意要說您,就是這兒,你說多嚇人……也就是回來看到了,這要是沒看到,等著晚上,鍋真就給燒穿了。」
老人听著兒媳的話,只是沉默著,點了點頭。
「誒,算了,算了,爸也是看咱們回來的晚,起好心,幫忙,這菜不是炒好了嗎,先吃飯,不說這些,先吃飯啊……」
兒子說著話,就拿著碗筷去盛飯,
只是在電飯鍋跟前蹲下,按開了電飯鍋蓋子,卻又不動了。
「怎麼了又?」
還有些氣的兒媳看著她丈夫的模樣,說著話看了眼,
卻發現是老人插了電,但沒按電飯鍋的開關,
電飯鍋里,還是米是米,水是水。
「爸,你這兒……」
兒媳不禁再喊了聲。
老人徐德恩在旁邊只是沉默。
……
到了當天夜里。
兒子兒媳兩口都睡著了。
老人在自己的臥室里,卻還沒睡著。
坐在床邊,白日里的景象一遍遍在腦子里過。
低著頭,一直沉默著,過了陣,又從床上起身,
又坐在了床邊的椅子上,又再在椅子上坐了陣。
最後又長長嘆了口氣,卻遲遲睡不著覺。
他都不知道是在慪誰得氣,
兒媳婦兒子的?人家說得也是對的。
那就只能是慪自己的。
要是自己還有家,這兒受了委屈,他還能回自己家,
可是他已經沒自己家了……這是他兒子家,可即便是他兒子家,也不是他自己的家。
一晚上,老人在屋里輾轉反側,坐立不安。
只是過了這一晚上,老人平時里做著事情再警醒了些。
可能他兒子兒媳婦說了老人一句,轉過頭就忘了,
可對老人這樣一個覺得寄人籬下的,一句話卻能記住好久。
只是即便這老人再警醒,歲數大了就是歲數大了,有些事情轉過頭就給忘了,再去想怎麼也再想不起來,
生活在一起,難免再有不少矛盾。
而人有時候氣急了,也真是能說出不少傷人的話來。
……
「呼……」
星星夢第二篇章的故事,狗作者今天就更新到了這兒。
雖然狗作者又斷章了,
但看完了這更新內容的雲輕慕,卻沒有太多針對斷章的情緒,
還沉浸在文中描述這些劇情的壓抑情緒中。
第二篇章開篇,並沒有寫太多特殊的故事,但就是這樣平常的衰老,平常的故事,卻讓人感覺有種喘不過氣來的壓抑,難受。
而這種壓抑的情緒,越是去想,越是難以揮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