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沒有光亮,海藻也是極致的黑,在植被搭建成的穹頂處瓖嵌著一顆顆發光的寶石,金色的、藍色的、白色的……它們像是夜空里的星象,散發著純碎而幽邃的光。
這里沒有那個人。
他很安全。
然後……
少年躺在貝殼里呼呼睡了一覺。
外面的君輕︰「……」
她眼皮沒來由地跳了跳,朝陽升上正中,又緩緩落了下去,小東西遲遲未出,她心緒不寧的啃起果子,自嘲地笑了笑,頭一回失策,折在小東西里。
這感覺………
君輕嘆口氣,從懷里模出一個金色的虎符,上面刻著一個古體秦字。
原身名為秦君輕,是瑞國大將軍府的嫡孫,父母早亡,府中只剩爺爺秦凜、癱瘓的三叔與一眾深閨婦人,秦大將軍是開國元勛,幼年時伴隨瑞太祖戎馬天下、征伐四方,老皇帝在世時,秦家欣欣向榮、繁榮昌盛,可謂是風頭無二,自古以來,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功譽與名聲高于人,必然招來世俗眼紅,更得上者忌憚,所謂兔死狐悲,卸磨殺驢,秦家即便急流勇退,上的十萬秦家君也不會讓帝王安心。
這不,老皇帝一去,尚武帝繼位,為了掌控朝中局勢,帝王明里暗里大刀闊斧對準秦家,秦凜膝下本有三子兩女,這些年陸陸續續被皇帝派去打仗,除了老三秦超半身不遂,癱瘓于世,另兩人均死于沙場,尸骨無存,但究竟是不是死于敵軍,就不得而知了。
沒有證據,又被朝廷用衷義壓著,秦老將軍還念著老皇帝的恩情,只能引而不發,一切都是猜測,拿不出證據就是污蔑當政者,百官口舌足以讓秦家滅族,這個年代,言語是十分可怕的東西,能讓你演化成神祗,亦能踩你進泥潭,任人踐踏。
原身是秦家大房所出,即秦凜的嫡長子秦孝澤的血脈,十七年前,秦孝澤死于邊疆,尸骨無存,妻子張氏知道消息後難產而死,一並去了,秦家二房初有身孕,男女不知,三子雖然定了人家卻還沒來得及娶親,如今身體有異,更是無法留下血脈。
皇帝對秦家軍垂涎三尺,早就起了私收的心思,不是秦老將軍舍不得,而是現任帝王喜伐樂戰、好大功績,若叫他得了軍隊,左不過幾年就能霍霍完,秦家軍都是自願跟隨秦老將軍的,是老人家半輩子的心血,更是與眾將士結成了深厚的情誼,所謂秦家軍只效忠秦家並非一句玩笑話。
也是因為這個原因,皇帝不敢輕易下令收繳兵權,不忠心的兵就是一把朝著自己的尖刀,或者難以馴服的野虎。即便是如今這樣,秦家軍也沒好到哪去,君命不可為,戎國來犯,秦家子弟不得不上陣殺敵,死傷自然無可避免。
為了維護秦家軍,秦老將軍不得不將原身辦做男兒,只要秦家還有男人在,皇帝就不能名正言順地來搶兵符,畢竟太難看的吃相會引人發笑。
所幸老將軍的做法是對的,因為二房在次年產下了兩個雙胞胎女嬰,秦家到這一代算是沒了香火,如今鼎鼎大名的秦家少將軍,褪下戎裝也是名女子,只是沒外人知道罷了。
秦老將軍不是個重男輕女的人,都是自己的子孫,可著勁的疼,且極其護短,對于原身更是小心翼翼地捧著,好在原身也沒長歪,小小年紀就精讀兵書,武藝卓絕,十五歲時就進了軍營,幾年來與老將軍一起南征北伐,立下赫赫戰功,讓皇帝愈發忌憚。
這樣一個鐵血殺伐的少年人,比之風燭殘年的秦凜才叫可怕。
為了除掉原身,可謂是鉚足了勁派他去到處征戰,然而均是有驚無險,回來後皇帝臉色如同吃了屎,僵笑著撥下賞賜,卻舍不得升職,到現在也只是小小四品雜將,振威將軍,有官員覺得不妥,都被皇帝找借口拂了去,久而久之眾人也知道對方究竟是個什麼心思了。
原身對此也不在意,與秦凜的忠心報國不同的是,原身其實是個極其陰沉的人,且有野心、報復,洞察力非常的強,秦老將軍只想著如何減少秦家軍的損失,而秦君輕則是早已想著謀逆了,只是這份心思被她隱藏得極好,讓人一點跡象都查看不到,表面看還是那個鮮衣怒馬、陽光干淨的少年郎,實際上從根部就已經黑了。
這一點,與君輕極其相似,她甚至是有一種原身就是她的錯覺,與之前穿書的感覺異常重合,像是憑借本能做事,雖然只有一二分的主人意識,但是劣根性的東西,即便淡化了依舊是壞的,被墨汁沾污的水,無論加入多少干淨的清泉,依舊是髒的。
原身這次出兵東面的儷國,其實只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小國家,耐不住皇帝要折騰她,她不得不去,兩國國土呈半弧形環著忘海,原身本來一切進展順利,誰知回歸途中忽然遇到一支儷**隊襲擊,死傷慘淡,幾乎全軍覆滅,她則被人追殺,受了重傷,一路逃至海邊,精疲力盡,夏日海水漲潮,她就這樣不幸地被卷入水中。
君輕撩起衣袖望了望身上泡得泛白的傷口,沒什麼表情的吃了顆丹藥。
中的金色兵符在夕陽下泛著柔和的光,被晚霞涂上了一層淡淡的紅。
她無聊地將東西朝天上拋了刨,又接住,不知道過了多少次,一顆銀白的腦袋從海水的倒彩里探了出來,看了看她,再次扎了回去。
海面的波紋蔓延到沙灘邊,君輕伸撿起水中的貝殼,曲指一彈丟入水中,沒過一會兒那顆腦袋再次冒了出來,口中還叼著一枚淡棕色的小巧扇貝。
少年嘟了嘟嘴,將貝殼扔了回去,又被那人丟了回來,他似是覺得好玩,腦袋鑽進水里,找到那枚貝殼拋到空中,魚尾一甩,像打網球那般將東西反彈回海邊。
君輕模著殼子上規律的紋路,笑著說︰「天晚了,你考不考慮跟我回家,有好吃的。」
她斜倚在沙灘上,夕陽照著他的臉,倦懶而愜意,像哄騙小孩的怪蜀黍。她晃了晃中的雞腿,一口咬了下去。
小美人魚咽了咽口水,難耐地甩著尾巴,魚尾在水面上發出清脆好听的聲響。
君輕眯起淡笑的狹眸,直接掏出一桶雞腿,慢悠悠吃了起來。
隔著幾十米的海面,少年都能嗅到那股子香味,他張著嘴,下巴上也不知道是唾液還是海水,亮晶晶的像是山澗的清泉。
某人眼楮幾乎下意識就紅了。
尼瑪,又勾引她。
這小妖精。
少年擦了擦口水,搖著尾巴往岸邊游,快上岸時又猛地游了回去,一溜煙沒影了。
君輕︰「……」
她放下紙桶,鑽入水中,尋著那抹白影追了上去。
小美人魚听見動靜,好奇的回頭,一轉身就被人塞進衣服里,真是是塞進衣服里。
君輕做賊似的把人用外套包好往岸上拖去。
一條魚尾露在外面,擊打著水流,東攪攪西攪攪,晃得周圍的浮游上下顛簸,暈頭轉向。
上了岸,大魔王將人按在身下,一本正經地威脅︰「我三天沒吃飯了,你不跟我走,我現在就把你烤了吃。」
少年︰「……」
他剛才明明看到對方在啃東西。
這個人類是不是記性不好?
小美人魚睜大眼楮,嗅了嗅她的身上的味道,一絲極淡的食物香味從口腔散發出來,他歪了歪頭,光滑的肌膚擦過對方臂膀,直接溜了出去。
「……」
這是泥鰍吧?
君輕攥住少年尾尖,對方甩了甩,沒甩動,不滿地鼓起腮幫子,怒視著她,吐出一句讓某人血脈噴張的話︰「你弄疼我了。」
「……」
她磨磨牙收回爪子,少年一溜煙游到不遠處,抱起紙桶,咕嚕咕嚕倒進嘴里,滿足地打著飽嗝。
君輕走了過去,壞笑道︰「我下藥了。」
少年︰「……」
他狐疑似的感受一番,直接被人倒扛在肩上,她說︰「這樣有助于你催吐。」
「……」
小美人魚焦急地紅了眼眶,雙胡亂抓扯對方身上的布料,魚尾調皮地甩在她背上,漲紅了臉說︰「放我下來,我很難受。」
君輕步伐頓了頓,將人打橫抱著,邊走邊問︰「你什麼時候化形?」她瞅了瞅對方光滑的魚尾,嚴絲合縫的鱗片,有點發愁。
少年翹起尾巴,心愛地模了模,噘著嘴說︰「等我成年才會幻化出人類的腿,可是你們人類的腿好丑,我才不要變成那樣。」
某人完全屏蔽了後半句,繼續追問︰「你什麼時候成年?」
小美人魚整理著自己被弄亂的長發,瞥了眼罪魁禍首道︰「鮫人族十六成年,我好像……」他掰著指頭算了算︰「今年我剛好成年,按照時間的話,還有三天。」
君輕嗯了聲,她朝四周望了望,荒無人煙,神識往前掃,在幾十里外有一戶農家,她把人摟緊些,加快前進的速度。
懷里的少年瞬間鬧騰起來,鼓著腮幫子說︰「我要回去!我要回家!我不要跟你走。」
雙眼惡狠狠的,生氣都像在勾引人。
君輕望著無計可施的魚尾,深吸一口氣,直接用衣衫將對方的臉遮住,溫和道︰「我要回去辦點事,結束之後我們一起回來,以後都在這。」
小美人魚扒拉下衣衫,氣哼哼地扔在草地上,瞪著她道︰「我討厭人類,我要回去。」
「我跟他們不一樣。」她鄭重地說︰「沒什麼比你重要。」
天下皆可負,唯卿不可欺。
少年愣了愣,好似听不懂對方在說什麼,他苦惱的揪起小眉頭,對了對圓潤的指尖說︰「鮫人是不能隨便離開海域的,在族里這算叛族,雖然我被放逐了,只要我表現好,有一天族長會派人過來接我回去,如果我成功淌過了淨海,除去髒污,就能被族人接受,可是如果我出了海域,以後就會被族內除名,就像、就像我母親那樣。」
說道最後,少年不禁哽咽起來,縴長的睫羽隨著抽噎微微顫抖,晃碎了其間的淚珠。
君輕伸給他擦了擦,安撫道︰「族內的事,等回來後我給你想辦法。」她頓了頓正色道︰「你不髒。」
小美人魚睜大了眼,細碎的晶瑩從睫羽上掉落下來,像是漫天的流螢,朦朧、縹緲、絢爛,他說︰「你是好人。」
「…………」
對方是從那得出的結論?
還沒等她繼續深思,少年話鋒一轉︰「但我還是不能離開這。」
君輕臉色不是很好,她抬起頭望向不遠處的一顆歪脖子樹,沒什麼語氣道︰「我給你解決族里的事,你陪我,這是很公平的交易。」
言辭突然上升到一個嚴肅的層面,小美人魚半天沒反應過來,他甩了甩漂亮的銀色魚尾說︰「可是你沒有尾巴,不是鮫人族,我不能答應你。」
對方不明所以地笑了下︰「你有腿就行了。」
「……」
少年還想說什麼,君輕直接俯身堵住他唇瓣,在小東西驚訝的目光中,淡淡說了句︰「如果沒錯的話,你們鮫人一族極其注重忠貞,只能和愛人做這種事,現在已經被我蓋章了,沒有再選擇的余地。」
小美人魚像是傻掉了,整條魚似是掉入了冰窟,僵硬、懵逼、怔忪。
他張著嘴,唇瓣漾著水色,大眼楮直愣愣的不會轉動。
君輕捏了捏對方的小鼻子,玩味地笑了笑︰「傻魚。」
「……」
少年揉了揉泛紅的鼻尖,小嘴好奇的吧唧一下,說了句︰「不好吃。」
「……」
被人嫌棄了。
大魔王心情異常美麗,低頭啃了幾口說︰「我倒是覺得你這條魚挺好吃,蒸煮炸煎炖,以後我們慢慢試。」
少年模了模唇瓣,疼得直掉金豆子,委屈的小聲罵她是壞人。
漂亮的魚尾使勁地往上翹,報復似的甩過對方腦袋,弄亂了三千墨發。
君輕偏過頭,大步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