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7章 海的傳說(3)

月色初上,海水杳杳,夏夜的海風很大,從東方鋪向大陸,吹起落單行人的衣角。

小美人魚嗅著咸腥的海風,不安的回頭望了望,大海與他越來越遠,深藍暗沉的海水像是溫暖的小窩,朝他招,十幾年來第一次出遠門,惶恐、緊張、迷茫……

各種從未有過的情感一咕嚕涌了上來,如同廚娘打翻了醬料,酸甜苦辣混在一起,味道難吃得讓人落淚。

少年不禁嗚咽出聲,好似深林里落單的幼鹿,行走在陌生的黑暗里,害怕未知。

君輕把人摟緊些,安撫道︰「會回來的,余生那麼長,我和大海會一直陪著你。」

小美人魚眨巴著濕漉漉地大眼楮,忽然摟住她脖頸,小聲說︰「……你不騙我?」

「嗯。」

「我要你發誓。」

風吹起,空氣有些安靜。

君輕望著頭頂皎潔的圓月,一抬,漫天都是橙紅色的孔明燈,幻象倒映在深黑的海水中,似是在水里點了燭火,震撼而絢麗。

少年一下子看呆了,耳邊響起那人涼淡的嗓音︰「皎月為證、忘海為媒、三千明燈為禮,我君輕此生定不負你,若是有違今夜之言,忘海為墓。」

她第一次說誓言。

從來沒有想過會有今天,招式太俗套了,自己沒來由地笑了下。

在如此嚴肅的場合下,似乎有些出戲。

明燈若繁星,深深映入少年干淨的眸子里,這是他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畫面,直到很多年後,每每想起今日,內心的震撼都久久不能平靜。

那是他做過的最正確的選擇。

從來沒有後悔過。

他比他母親幸運多了。

淚水不爭氣地掉了下來,發達的淚腺真的好討厭,少年抽了抽鼻子,哽咽地說︰「你要記得,一定要帶我回來,不然、不然我鮫人族的詛咒……」

那人笑了笑,挑起眉峰道︰「不然怎樣?難不成你還想跟我玩相愛相殺?」

小美人魚看著對方忽然變了的臉色,心中升起一股被人欺騙的感覺,他翹了翹尾巴,扇狀的尾鰭發出清脆的聲響,混合著腳下的蟲鳴與空氣中的海風,他鼓起腮幫子說︰「對,我會殺了你的。」

雖然是凶狠的話語,但配上對方那張軟萌的小臉,非但起不到任何震懾作用,反而讓人覺得好笑。

君輕確實也笑了出來,說道︰「好啊,我等著。」

少年瞬間垮了下去,癟癟嘴,哼了一聲,翻起尾巴就想游走,卻听那人繼續說︰「我可能永遠都等不到那一刻,因為那樣的事絕對不會發生。」

小美人魚張了張嘴,什麼也沒說出來,他安靜的躺著,嗅著對方身上的松木冷香,疑惑的問︰「你為什麼會出現在忘海?」

君輕跨過一個水坑,鞋底沾了些許濕泥,她想了想回道︰「我夢見你在這,就來了。」

「……」

這話,就算是單純的少年也不會信,他埋首在她身上嗅了嗅說︰「我記得你之前受了很重的傷,為什麼我現在聞不到血腥味?」

「天不可泄露。」

「……」

少年撇撇嘴又問︰「之前的吃食是怎麼來的?」

君輕望了他一眼,真是一條傻魚,後知後覺又好騙,她扯了下唇瓣道︰「佛說不可曰。」

他揪起眉頭︰「佛是誰?」

「……不可曰。」

「……」

話題到此結束。

君輕走到半夜才尋著一處山洞,她想了想,沒有取出那張雙人床,就這樣抱著一條沒有溫度的魚靠在石壁上睡著了。

夏夜天短,海邊氣溫涼爽,少年非常不習慣陸地上的生活,翻來覆去的睡不著,漂亮的魚尾無聊的擺著,他扭頭望向洞口處,微弱的月光灑了進來,伴著微舒爽的海風,小美人魚的發絲微微晃動,擦過那人的肌膚,驚擾了夢里人。

君輕將人摟緊些,說了句別動,再無聲。

連日來的逃命,又被卷入海水,這句身子真的極其疲憊。

少年盯著她看了一會兒,癟癟嘴,掛在她身上呼呼睡了起來。

晚風還在刮,君輕這一覺睡得很沉,夢里都是秦家軍被偷襲的場景,鮮血染紅了碧草、樹木、土石,悶熱的夏風里全是濃烈的血腥氣,五千將士抵死奮戰,用生命為她殺出了一條血路,滂沱的血雨在她眼前綻放,猛烈而殘酷,遍地都是刺目的紅。

最後海水倒灌,她被淹沒。

君輕倏地睜開眼楮,入目是一張精致小巧的嘟嘟臉,小美人魚鼓著兩腮,口中發出氣流摩擦腔壁的聲音,兩邊的小包子有節奏的變大變小,她總覺得對方能憑空吐出一個泡泡。

「醒多久了?」她隨便問了句,抱著人站起身,腦袋微微眩暈,她晃了晃身體繼續朝外走。

這一覺睡得有點久,洞外已然日上三竿,細碎的陽光從枝縫間漏了出來,晃著她的眼皮,君輕不舒服地眯了眯漆眸,少年打個哈欠,不知道從哪片魚鱗下模出一個碧綠色的果子,悠然地往嘴里塞。

嘎 嘎 的脆響聲回蕩在二人間,君輕惡趣味的低頭咬了一口,果肉瞬間少了三分之一。

小美人魚張了張嘴,好似沒反應過來,他瞅瞅果子又看看她,然後……

一巴掌連帶著果核扔她嘴里。

君輕︰「……」

她連嗆了好幾口,偏著頭問︰「你要謀殺親夫?」

少年歪著腦袋,懵懵而迷惑,似乎無法理解對方說的什麼,久久才回一句︰「我嗅到你是雌性。」

「…………」

君輕意味深長地瞥了他一眼,吐出果核,大步往前走。

中午時,兩人才走入一個小漁村,這里是忘海的另一端,地形平坦,植被茂盛,此處的人世代以打漁為生,生活樸實、艱難而困厄。粗粗看了一眼,村子規模還算可觀,約莫有五十戶,村戶們零零散散的排列,三五成群,多是居住在高地。

君輕用斗篷將少年遮好,一頭銀白長發掩蓋在連帽下,琥珀色的眸子與正常人類並無太大區別,若非刻意靠近觀察,難以察覺異樣。

小漁村地處偏僻,四周除了一望無際的忘海,就是一片綿延不絕的荒疾山,綠意層層,泛波千里。

她前腳剛踏入村頭,就有眼尖的人發現了。

皮膚黝黑的瘦高小伙子站在屋門口晾曬著漁網,好奇的望這邊張望,他拍了拍旁邊人的肩膀說︰「爹,你看看,俺眼楮是不是出毛病了?咋大白天的看見兩個神仙似的人物?」

老頭直起腰,不舒服地敲了敲後背,順其目光看去,睜大了眼楮︰「老夫活了半輩子,頭一次見到這般好看的人,跟那些個畫里的公子一樣。」

漂亮的人在哪都是一股清流,不管是忙碌的小伙子抑或勤勞的姑娘和大嬸,都伸長了腦袋朝村頭處張望,這樣的場景像極了《陌上桑》中那段對羅敷的側面描寫。

行者見羅敷,下擔捋髭須。少年見羅敷,月兌帽著帩頭。耕者忘其犁,鋤者忘其鋤。來歸相怨怒,但坐觀羅敷。

君輕淡淡笑了下,搖了搖頭,抱著人走上前,溫和詢問︰「此處可是瑞國境界?」

根據記憶,與忘海相連的主要是瑞國與儷國,其中也參插著一些個芝麻小國、部落、甚至是異域,被海水沖刷許久,她並不清楚現下究竟身處何處。

其實她大可用神識定位,只是經過上兩個正常人的位面,君輕忽然間覺得入鄉隨俗的生活更溫馨,也更真實,而且世界經歷得多了,她更想靜下心來享受生活,享受與少年在一起的每一刻。

不驕不躁,隨遇而安。

穿梭三千位面,讓她的心態都變了許多。

從嫉惡如仇到豁然,從仇恨殺戮到平淡,從未有過的思想覺醒,在以前,她只想變強,碾壓六界無人可欺,現在她心態寬廣了些,與之相比的,眼界卻毫無防備的窄了,狹窄到只能停留在一個人身上。

君輕雖然早就料想過穿梭三千位面不是收集混沌之氣那麼簡單,但是這一刻,她心底升出一個荒謬而大膽的想法。

背後之人,也許是……

老者似是沒想到對方會與之搭話,驚喜來得如夢似幻,腳軟雲雲地回︰「正是正是,您可是瑞國人。」

君輕點點頭︰「家里做些小生意,前些日子經過忘海,路遇劫匪,好在我與舍弟二人逃了出來,流落到此。」

對方很同情地打量二人,又說了兩句,請人到屋里坐。

少年好奇的望著四周,喝了口農戶端來的白水,蹙了蹙眉,並不好喝,只呷了一口就不願再踫,腦袋拱了拱君輕脖頸,抬起水眸,可憐兮兮地望著她。

一旁的老者等人沒來由的覺得尷尬,歉意說︰「家中貧困,沒有什麼名貴的茶水,希望兩位擔待則個。」

君輕笑了笑︰「無礙,舍弟只是不適應罷了。」

老者心中松快一些,瞥了眼少年,猶豫出聲︰「……小公子可是腿腳不便?」

「是受了點傷。」

小美人魚疑惑的抬頭,歪了歪腦袋,似是要反駁她的話,拍了拍自己的魚尾,證明自己沒受傷。

君輕輕笑一聲,望向老者道︰「此間可還有空屋,容我二人暫住一晚,這是住宿的銀兩。」她模出一塊碎銀子。

老者趕忙抬拒絕︰「二位真是折煞我了,哪有收錢的道理。」

她將銀子放在一旁的桌子上︰「那就麻煩了。」

對方不好再說什麼,詢問了口味,忙讓家里的婆娘準備些吃食。

君輕坐了一會兒,抱著人進了剛拾掇好的房間。

少年在床上打個滾,甩了甩漂亮的魚尾,趴在她身上問︰「我們要去哪?」說話時,尾鰭有節奏的掃過她腳踝,其實並沒有什麼意思,只是在放松狀態下無意識的舉動。

君輕心頭有些癢,拉過長衫給他遮了遮︰「沒化形前,不要隨便露出來。」

小美人魚撅起嘴巴,雙扯了扯對方的兩腮,留下幾點紅印。

她無奈的嘆口氣︰「別鬧。」想了想又問︰「還沒問你叫什麼名字。」

少年翹起尾巴,彈落了長衫,調皮地回︰「……銀離。」

「銀離。」君輕重復一遍,模出一顆桃子給他︰「吃吃看。」

他嗅了嗅空氣中的香甜味,一口咬了下去,雙眸璀璨,吧唧著嘴巴問︰「這是什麼?」

「桃子。」

「好吃,我以後每天都要吃。」少年彎起了眉眼,好奇的問︰「你也會幻術嗎?為什麼這麼真實?」

君輕摟著人,淡道︰「這不是幻術,以後告訴你。」

銀離點點小腦袋,愉悅地彈了彈尾巴︰「你還沒告訴我要去哪?」

她翻個身,低頭吮去對方唇角的汁水,望著他說︰「……帶你回大瑞,見家長,結秦晉之宜,好不好?」

少年懵懵懂懂地回視著她,白色的尾鰭懶搭搭地翹了下,沒有回答。

「咚!!!」

一道敲門聲打破了房內的安靜,老者的聲音隨後響起︰「兩位,飯菜好了。」

君輕給少年蓋好衣袍,起身下了床。

「都是粗茶淡飯,平日里打撈的魚蝦,二位若是無法習慣,我讓三兒去鎮子上買些精細的米面回來。」老人家笑呵呵說著,身後的小姑娘端著一盤子飯菜,好奇的往內張望,視線撞上君輕時,雙頰微微泛起紅暈。

她接過食物,道了聲謝,闔上門。

銀離早早便露出一顆小腦袋,他聞著飯菜的香味,喉嚨應景地滑動兩下。

君輕抱著人喂食。

飯吃了一半,她忽然拉過衣衫將人遮好,門縫處投進來兩道視線。

小姑娘見被人發現了,心跳漏了一拍,她重新將門闔好,拍拍胸脯往院子里跑。

小臉蛋兒紅得如三月的花。

臨時用的房間並沒有內栓,君輕揚揮出一道靈氣,將房門固定死。

銀離怔忪的張著嘴巴,詢問︰「你也會法術?」

鮫人族的存在本身就非比尋常,對于小東西的問題,她並沒多少意外,想了想回︰「這不是法術,不過也差不多。」

他咽下食物問︰「你是神仙嗎?」

君輕彈了一下對方腦門︰「吃飯的時候不宜多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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