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世保這人,一生事事被動。可一旦被推上一股道,他還就順勢往前滾。他唱單弦著過迷,畫內畫著過迷,如今跟聶小軒學外畫又著了迷。原來這東西象變戲法,明明紅花綠葉,畫的時候卻要涂黑釉藍釉,只有見了火它才變出花紅葉綠。這還不算,那釉色竟還會漲會縮!有的釉在畫時要堆成一堆,燒出來才能有薄薄一片;有的釉畫時攤成一片,燒出卻又是窄窄的一絲。怪不得多少人鑽研仿制,終究不能亂真。他一心撲在學畫上,那一老一少卻撲在他身上。聶小軒給他出圖,教他點染。柳娘端湯送水、洗洗縫縫。今天做一件衫兒叫他穿上,明天縫一條褲兒命他換上;逢五逢十催他洗澡,月初月末逼他剃頭。隔了些天壽明來看他,見他又白又胖,衣履整潔,容光煥發,竟換了一個人。聶小軒月兌離了牢獄之災,既收徒弟又接了定貨,也是舒心順氣、滿臉知足的神氣。柳娘孤苦了幾個月,如今父女團聚不算,還添了位師兄,給這女人帶來了照應別人關切別人的機會,也帶來了羞怯的希望。壽明是個精于世道的人,他只坐了半個時辰,就嘖出來這家甜絲絲的滋味。他明白了,烏世保搬進這個院,不是添了一個人,而是添了一盆火,把這一家的生活給烘熱了。
聶小軒給烏世保的頭一件實習品是個小碟,上邊畫「昭君出塞」。壽明看到烏世保已用墨線勾出了人物輪廓,便問聶小軒︰「照這樣,三五天後不就能燒成了嗎?」
聶小軒說︰「要這麼容易還叫‘古月軒’嗎?」
壽明說︰「這不都勾了線了?」
聶小軒說︰「虧您還搗騰古董買賣,敢情對‘古月軒’滿不模門。這麼著,讓柳娘領您看看她的爐子吧。」
柳娘笑了笑,把壽明領進燒掉了頂的北房牆筒里去。這牆內沿四邊掃得干干淨淨,正中間砌著個磚爐,有頭號水缸大小。壽明問︰「這是什麼?」柳娘說︰「窯。」壽明走近去看,用缸碴、麻刀、青灰、白灰抹了一層泥襯,四周碼滿了鋼炭,中間地帶上下扣著兩口筒子形的大砂鍋,接縫處用泥封好。上邊這口鍋把底捅掉,留下個碗口大的窟窿。從這窟窿口吊下去一只鐵架,架上卡著一個泥托。
壽明驚異的睜大眼說︰「燒‘古月軒’都用這辦法,都這麼大窯?」
柳娘說︰「別人燒是冒充我們家的,不能叫我們知道,我沒法見到。我們家祖傳下來,就是這麼個燒法。您是我師哥的知交,我們才破例兒叫您看,還望您出去別跟外人學舌呢。」
壽明自語說︰「怪不得……」
瓷器向來是用窯燒的,所以盆兒、缸兒、碗兒、碟兒全論套,從頭盆到五盆擺開來一大片。講究的用戶,從荷花缸到醋碟酒盅,幾百件瓷器,一種釉一樣花一窯火燒成。瓷器鑒別家知道看出哪些瓷是一個窯出的並不難。汝、哥、鈞、定,分辨容易;要看出同窯的器皿中哪些是一火燒的,才叫真功夫。「古月軒」出世並不久,可給品鑒家帶來不少難題。人們沒見過它有成套的器皿,也沒過半尺以上的大物件。別說成套的餐具,就連佛前五供、瓶爐三事也沒有。多半是單件頭。碗是一只,杯是一盞。所以聶小軒能燒出十八只一套的煙壺就是奇跡。
壽明說︰「這麼說,聶師傅作十八拍煙壺,是分十八窯燒出來的嗎?」
柳娘說︰「怕要燒八十八窯還多。」
壽明問︰「這怎麼講?」
柳娘說︰「‘古月軒’琺瑯釉,是火中奪彩的玩意。每樣釉色要求火候不一樣,同一樣釉色,深淺也要求火候不一樣。一張葉子,葉面燒一火,葉背燒一火,葉筋還要燒一火。您算算,一個十二色的壺要燒幾次!」
壽明說︰「原來這樣!」
柳娘說︰「還不止這樣。這料胎和釉彩熔化的熱度很相近,有的釉要的火候比坯子還高。保住坯子,釉子不化,成了死疙瘩。要了釉色,坯子軟了又會變形。成敗常在眨眼之間,全憑眼楮一看。燒十件未必能出來兩件,把廢品算算一個壺得燒多少火呢?」
壽明說︰「怪不得坊間一個煙壺常要上千的銀子。我原想作‘古月軒’的人家一定會富比王侯呢!」
柳娘說︰「別人我不知道,我們家可是背著債過日子。」
壽明說︰「何致于這樣?」
柳娘說︰「手藝人沒有恆產。一批活兒下來,幾個月之內買料、買炭,伙食雜項全是先借了錢墊上。賣出貨去把賬還了能剩幾個呢?要是定的活呢,定錢取來先就作了墊本,到交活時也沒多少富裕。何況這手藝並非一年三百六十天全能做的。」
壽明說︰「真是一行有一行的難處。」
柳娘說︰「如今燒‘古月軒’並沒利可圖,平日我爹和我是靠內畫掙嚼谷的。隔三差五燒幾件,一是為了維持住這套手藝,怕長久不做荒廢了,對不起祖宗。二是我爹跟我也把這當成了嗜好,就象您和我師哥好久不唱單弦就犯癮似的,有時賠點錢也做!不管多麼勞累辛苦,多麼擔驚受怕,一下把活燒成,晶瑩耀眼、光彩照人,那個痛快可不是花錢能買來的!」
壽明听柳娘講話有板有眼,大方有趣,猜想她在手藝上也是有才有藝的,就更增加了替她和烏世保撮合的熱心。他告辭時,借聶小軒送他的機會,要聶小軒陪他幾步,就把這意思透露給了聶小軒。聶小軒說︰「當初我雖是出于無奈才把手藝傳給烏大爺,可也實在是看出這個人有點根基。雖然出身紈,但不失好學之心,尚存善良本性,不是那一味吃喝嫖賭或是機詐奸巧之徒。不過我家向來不與官宦人家結親,何況他是旗人?」
壽明說︰「烏大爺在牢里時就被削了籍了,還什麼旗人?就是旗人又怎麼樣?我也是旗人,難道咱們不算知交嗎?」
聶小軒說︰「您別誤會。我們這兒住戶滿漢參半,大家都和睦得很,決沒見外的意思。我是說,烏大爺眼前雖有點失意,他能長久安心當個一品大百姓,不想重登仕途嗎?」
壽明說︰「您怎麼放下明白的裝糊涂?如今這旗人能跟二百年前比嗎?您的左鄰右舍有幾個真當了軍機達拉密的?補上缺不也就是兩季老米,一月四兩銀子,還拖期欠餉打折扣!您別听烏世保口口聲聲‘他撒勒哈番’,那是他吹牛,我們旗人就有這麼點小毛病,愛吹兩口。其實那是他爺爺輩的事。他自己連個馬甲也沒補上。端王給他派個筆帖式,他還沒去,倒為這個坐了一年多牢。」
聶小軒原來就有意,于是順水推舟,賣個人情給壽明,答應說︰「有您作冰人,我還能駁嗎?讓我再問問閨女吧!」聶小軒當晚趁烏世保出門閑走,把柳娘叫到跟前,說︰「我這次進了牢房,頭一件鬧心的事是後悔沒為你定下終身大事,沒把手藝傳給後人。現在天緣湊巧,出來了烏大爺,又沒了家眷,咱們還按祖上的規矩,連收徒再擇婿一起辦好不好呢?你不用害臊,願意不願意都說明白。這兒就咱爺倆……」
柳娘說︰「喲,住了一場牢我們老爺子學開通了!可是晚了,這話該在烏大爺搬咱們家來以前問我。如今人已經住進來,飯已經同桌吃了,活兒已經挨肩兒做了,我要說不願意,您這台階怎麼下?我這風言風語怎麼听呢?唉!」
聶小軒听了,正不知該怎麼回答,一看女兒眉頭盡管皺得很緊,兩邊嘴角卻是向上彎去。便說︰「你要實在不願意,我也不難為你。我早就對人說過這是我徒弟。住在一起不方便,讓他再搬回店去就是。」柳娘說︰「我要憑著自己性子來,一生不與他合著作活,他畫了沒人燒,您這徒弟不就白收了?您都生米做熟飯了,才來問我們。」聶小軒說︰「你說的是。可我怎麼也想不起來了,當初叫烏世保住到這來是誰的主張呢?」爺倆正在說笑,听到門響,知道是烏世保回來,這才住嘴。柳娘上廚房去預備洗臉水,烏世保便到南屋來見聶小軒。聶小軒問了他幾句話,見他支支吾吾、滿臉淚痕,便生了疑,問道︰「照實說,你上哪兒去了?」
烏世保吞吞吐吐地說︰「到我大伯那兒請了個安。」
聶小軒說︰「你說跟我學徒的事了?」
烏世保說︰「沒有。我說我從此要以畫內畫為業了,特稟明一下。」
聶小軒︰「他不贊成?」
烏世保說︰「他說我削了籍,跟烏爾雅氏沒關系,他管不著我的事!今後再不許我說自己是旗人,不許我再姓烏。」說完垂頭喪氣,滿臉悲傷。
這時門簾呱嗒一響,柳娘閃了進來。她叉著腰兒,半喜半怒地指著烏世保說︰「人有臉樹有皮,你家破人亡人家都沒來掃听一下,你倒還有臉去認親,挨了狗屁刺還有臉回來說!那兒枝高是吧!」
聶小軒說︰「柳兒,你別這麼橫,血脈相關,他還戀著旗人,也是常情。世保,我問你,你是不是至今還覺著憑手藝吃飯下賤,不願把這里當作安身立命之處呢?」
烏世保說︰「從今以後再要三心二意,天地不容。」
聶小軒說︰「好,那你就把我這兒當作家!」
烏世保跪了一跪說︰「師徒如父子,我就當您的兒子吧。」
柳娘笑了笑說︰「慢著,這個家我作一半主呢,您不問問我願意不願意?」
烏世保說︰「師妹,你還能不收留我嗎?」
柳娘說︰「不一定,我得再看看,看你能長點出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