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煥章雖然常和日本使團打交道,但當真能算上朋友的,只有個陸軍上士。他請這位上士去八大胡同喝花酒,趁著酒興問他日本人最喜歡什麼樣的畫,也許他的日語還不到家,也許那個上士有意開玩笑,便從口袋里掏出一疊照片來說︰「這個我們最喜歡。」徐煥章看了看,照片有十來張,分作兩大類。一類是他跟日本妓女一塊照的;一類是八國聯軍佔領北京時,他騎著洋馬、掛著洋刀在午門、天壇、正陽門箭樓前照的。這前一類燒成「古月軒」未免不雅,這後一類倒極為對路。為八國聯軍打敗大清國去向人家謝罪,還有比畫聯軍在北京的「行樂圖」更應景的麼!便向那人要了兩張,說是留作紀念。然後找到個會畫工筆畫的大煙客,叫他按這日本人的服飾、洋馬的裝配、刀槍的形制,畫個八扇屏,背後點景分別為前門、午門、天壇、太廟等處。畫好後他給了那人四兩銀子兩錢煙土。拿到肅王處吹噓說這是請日本人自己出的題目,是任何人送的禮物中都沒有的圖樣,送過去準能壓過群僚。肅王看了也很滿意。問他花了多少錢,他說甘願孝敬王爺,不肯講價。肅王便叫人領他到馬號挑了一匹好馬,還帶全套的鞍韉。
肅王派人把畫稿送給九爺。九爺一看,也覺著新奇,很投合東洋人的口味。徐煥章近日也往九爺處鑽營,可這人小氣,不怎肯在管家戈什身上送門包。管家也看不上他狗仗人勢的下賤相。九爺在那里稱贊畫稿,正好管家來回事,管家就說︰「爺,這畫別人夸得你可夸不得。」九爺說︰「怎麼啦?」管家說︰「本來您那份十八拍是這次送禮的頭一份。徐煥章弄這個來,就叫肅王的禮把您的比下去了!這小子吃里扒外,把您陰了。」九爺听了覺得有理,便有點不高興。對這徐煥章便有點冷淡了。
轉眼到了中秋節。聶小軒指導烏世保試燒的一個煙碟、一個煙壺出了爐。造型美,彩色艷,圖樣好。聶小軒便揣著到九爺府上檢驗。管家跟他也熟了,把他帶到了垂花門外,九爺剛喝完茶,一邊看花匠在甬道兩邊擺桂花盆景,一邊喂他新買來的一條狗。這狗出自西洋,日耳曼尼亞,經紅毛人從澳門帶到北京的。身量高,身條細,四條腿象四根鐵桿,走在方磚地上咚咚有聲。渾身烏黑,只月復下和四條腿里側各有一條白線,稱作「鐵桿銀絲」。原在載振手中,九爺用兩匹跑馬一對好蛐蛐才換過來。一個僮兒在九爺身旁端個朱紅漆盤,盤內是五花牛肉。小僮用蒙古刀把肉切了,九爺隨手就把肉朝天上亂丟,那狗騰空而起,一塊塊全從空中接住。偶爾落在地上一塊,它就棄之不顧,再轉過身來朝九爺吠叫。
管事叫聶小軒在垂花門外等候,自己拿了那一壺一碟進去呈報。聶小軒知道這里的規矩,便悄悄把個二兩的銀錠塞在煙壺的布包下邊。管事看也不看,一解開包袱皮,連包皮一起揣進了腰間,這才進門去向九爺回事。
九爺正玩得高興,便說︰「這事我不早說過,叫他拿畫樣兒去作不就結了。」
管事說︰「不給人家定錢,人家怎麼買料呢!」
九爺說︰「你發給他二百兩就是。這也用跟我嚕嗦?」
管事說︰「人家還孝敬了這兩件樣兒呢!」
九爺這時才接過那兩件東西去,細看了看,有了笑臉。便對門外的聶小軒說︰「再加一百,給你三百定錢。我這銀子可不許退,燒好了給我東西,燒不好我可還要你那兩只手!」說完大笑起來。
聶小軒請個安說︰「謝謝爺賞飯。剛才管家吩咐,要按畫稿去做,小的沒見畫稿可不敢說能做不能!」
九爺說︰「不管那個,能不能都得做!」
管家說︰「聶師傅,放心吧,咱九爺是難為人的主子嗎?」作了個眼色,叫聶小軒退下。到了外邊,他小聲說︰「您放心吧,那畫稿我看過,你一手捏著卵子都能畫下來。」
管家在帳房取了三百兩銀子。讓聶小軒打了手印,到門**給聶小軒說︰「你數數,可別少了。」
聶小軒一數,二百九十五兩,心中打個轉,又提出個五兩的錁子放在管家手里說︰「多了一塊,您收回去吧。」
九爺接著喂狗,喂著喂著,忽然想跟狗也開個玩笑,便隨手把聶小軒送來的煙壺也扔了出去。他本以為那狗也會當作肉接住,把牙硌一下的,誰知那狗往上躥了一下,並不張嘴,看那煙壺直落到石階上摔得粉碎。管家听見破裂聲,以為僮兒打碎了什麼東西,忙進門來看。九爺大笑著說︰「你瞧這個東西多精,換個東西扔出去,它能認出不是肉來,干脆不張嘴!」管家說︰「它認得。肉什麼色,煙壺什麼色啊?」九爺听了,忙找跟肉一樣顏色的東西來試驗。便把身上帶的,客廳里擺的瑪瑙煙壺、茶晶酒杯、琥珀煙嘴、煙料扇墜摻和在肉一塊,一件一件扔了出去。後來小僮費了好大勁才把那些碎碴碎片收拾干淨。
聶小軒離開九爺小府時間尚早,便順路到天橋買幾樣雜食供果、中秋月餅,預備帶回家過節。時隔一月,這為人過的節與那為鬼過的節又大為不同了。秋高氣爽,萬里無雲。各項的鮮果也下來了︰馬牙棗、虎拉車、紅李子、紫葡萄、黃梨丹柿、白藕翠蓮,五彩雜呈,琳瑯滿目。從福長街北口,沿天橋南北,擺滿十里長街。象「四遠齋」、「桂蘭齋」這樣的大茶食店,原是專供大宅門,不屑做這小生意的。近年因時局不定,生意清淡,竟也來出了攤子。五尺長的床子上,居中立起一塊二尺多高的大月餅,餅上雕了嫦娥月桂、玉兔杵藥。餅上方懸掛紅布,上邊金字寫了字號。下邊由大到小用月餅擺了幾座寶塔。引來眾人爭看。那售「月亮碼的」更不示弱,在它對面樹起長竿,竟挑起一幅一丈多長的「月亮碼兒」。金碧輝煌,刻畫精細。這里中心坐的卻又不是嫦娥了,乃是一位端坐在蓮台上的金面佛祖。旁注「太陰星君,月光普照菩薩」。蓮台之下,也有玉兔杵藥。引得人們猜測,鬧不清這位菩薩和嫦娥是分掌月亮的兩面還是分成單日雙日輪流值星。這二位又都有吃藥的嗜好,便苦了兔兒爺這邊搗了那邊再搗。他的地位在嫦娥和星君之下,和人間近了些,人們對他也就講些平等。在賣兔兒爺攤兒上便給他作了各種打扮。長耳裂唇之下,有穿長袍的,有穿短打的;有的挑著剃頭擔兒,有的打著太平鼓;還有的穿長靠,扎背旗,一副楊小樓的扮相;還有一種用紙漿搗塑制成的,里邊裝了機關,用線一拽,眼珠下巴亂動,人們干脆不稱他「兔兒爺」,叫他「呱嗒嘴」。靠近壇根,單有一幫鄉下客,賣的是雞冠花、青毛豆、雕成蓮花形的西瓜、擺成娑蘿葉樣的蘿卜纓。
聶小軒正在和一個賣雞冠花的講價兒,有人拍了他一掌,抬頭一看,是壽明。壽明也背著錢褡子在買過節的東西。便說︰「我正有點累呢,咱們找個茶館歇歇腳去。」兩人便往西,走到壇根一個茶館坐下。
這天橋附近的茶館,和內城的又大有不同。門面小,房舍低,故而外邊搭個大天棚,客座在外邊多在屋內少。房檐下設一長形灶,一串擺上四五把小口大底長嘴壺。風箱一拉,兩頭冒火四下出煙。茶桌是碎磚砌的,條凳一律本色白茬,又寬又大。因為在這喝茶的以拉駱駝、趕驢、販菜、推酒的勞動人居多,便于他們蹲著吃喝。今天上天橋買節貨的人多,茶館也擠,為了清靜,他二人進了屋內。屋內低矮黑暗,可比外邊清靜。茶送來後,兩人喝了幾口,都皺皺眉。原來這里的茶葉也不如城里,沏的是名叫「滿天星」的高末。
說了幾句閑話,聶小軒就告訴壽明,已問過柳娘,柳娘並沒拒絕烏世保這門親事。現在就看烏世保意思如何。雖然現在吃住都在一起,這婚事卻是不能兩家直接過話的。壽明說也曾問過烏世保。烏世保原說要向他大伯稟報一下再定;近日又說誰也不問了,只要雙方八字相合,他極願作親。聶小軒點點頭,心想︰「我一直覺著烏世保突然上他大伯那兒去有點蹊蹺,果然這里有文章。」便說︰「既這樣,你叫烏世保寫個庚帖,我把柳娘的也寫好,拿到‘悅來棧’錢半仙那里去合一合吧。若無妨克等項,早日完了也好。住在一起,長了怕有閑話。舌頭板子壓死人,白找氣生。」
壽明問聶小軒手中提的錦匣是什麼。聶小軒便說是畫稿。壽明問什麼畫?聶小軒說他還沒看。壽明說何不打開一看呢。聶小軒連聲說好,便把錦匣打開,拿出畫稿。屋里太暗,兩人便走出門站在窗下看。先看到是工筆重彩的蠻人畫,線條、著色、布局,都平常。聶小軒再仔細看,覺得有點別扭了,這蠻人都舞槍弄刀,跟背景不大協調。細一研究,所點的景全是北京實物,這兩樣東西沒有往一塊畫的。壽明看出了這一點,只是搖頭,沒有開口。這時背後已站了幾個伸頭看畫的,只听其中一個人說︰「八國聯軍在北京還沒呆夠啊!這畫畫的想他呢!」聶小軒問︰「你說什麼?」旁邊另有一個瘦長個兒、白淨臉、留著八字胡的人冷笑了兩聲說︰「凌辱陵廟,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居然畫下來把玩,可嘆可羞!這要再拿到洋人那兒換銀子,可真謂廉恥喪盡了!」
幾句話象一陣驚雷,把聶小軒震得頭暈心跳,再看那畫,果然題字寫的是庚子紀念。抬起頭來本想再和那人討教兩句,不知為什麼人們哄然散了。壽明小聲說︰「快走。」自己也躲進了屋里。聶小軒還沒明白出什麼事,一個穿著巡警官服的人慢步踱到了他眼前。那時,這種洋式警服在中國還剛出現,十分扎眼。聶小軒不由得打了個冷戰。那人問︰「你賣畫呀?」
聶小軒說︰「不,我在這看畫!」
「剛才說話的那個人是你一塊的?上哪兒去了?」
聶小軒說︰「我不認識。我看畫他湊過來也看,連姓名也沒通呢。」
警官伸手拉過一張畫,看了一眼,突然問道︰「你是聶小軒?」
聶小軒說︰「我也沒說我不是啊?」
警官厲聲說︰「混帳東西,王爺賞你的畫稿你敢如此不敬,拿到這地方來傳看。還不快滾,小心我打斷你的腿。」說完那警官急急走開,吩咐站他身後遠處的兩個人,追那發表議論的八字胡去了。
聶小軒被罵得莫名其妙。看警官走遠,壽明才在屋內喊道︰「還不進來,等著招禍呀?」
聶小軒進了屋,驚魂未定地說︰「這個人是誰呀?怎麼連畫稿哪兒來的都知道。還一肚子邪火?」
壽明說︰「這個人就是徐煥章。」
盡管光天化日,大街上還熙熙攘攘,聶小軒卻覺著一下子天黑了。壽明見他臉色難看,神情滯呆,忙問︰「您覺著怎麼樣?」聶小軒說︰「沒事,我有個病根,一著急就眼前發黑,一會兒就過去。」壽明扶他坐穩,又換了壺茶,讓他趁熱飲了幾杯,慢慢臉色緩過來了。壽明說︰「我送您回去吧。」聶小軒說︰「您忙您的。」壽明說︰「再不雇個腳吧。」聶小軒說︰「罷,罷,我騎不慣那東西,一走三搖,還不把我腰扭了。我慢溜達著吧,天還早呢。」
分手之後,聶小軒便沿著壇根往東走。心里煩惱,一時又沒有主張,便想繞個彎散散心,冷靜下來再作打算。不遠處就是金魚池了。聶小軒平日愛看金魚,便強打精神走了去。這金魚池原是大金朝時的「魚藻池」。相傳當年池上宮殿,畫棟飛檐,也是內苑禁地,如今早已頹廢。池子劃成碎塊,疊土為塘,賣與當地居民,用來養殖金魚。和草橋的花一樣,專為皇室大戶作清供雅玩之選。多余部分,自然也賣與民家。北京人有種花養魚的愛好,皆得力于這兩地的花農魚戶。聶小軒剛走到池邊,便看見魚戶們擺了木盆、瓦缸,放滿各色金魚。什麼「雙環」、「四尾」、「獅子頭」、「孔雀翅」、「三白」、「七星」。最名貴的兩種是雪白帶墨點和大紅披黃紋的「金銀玳瑁」。還有什麼「鶴珠」、「銀鞍」。數不清的名目,看不盡的花樣。這旁邊又有賣燈籠草的,賣活魚食的,玻璃缸、琉璃盆,把個水池四周裝點得五光十色。聶小軒平日看到這些,總是興致盎然,腳站麻了也不願走開。可今天卻看不出興味來,沒看兩三個攤,便敗了興,扭回身往家里走。而且腳步越來越沉重,神色越來越頹唐了。
柳娘做好飯菜。把一條棋桌早早擺到了院當中,把銀箔、千張懸在棗樹枝上。讓烏世保在棗樹南側挖坑埋了兩根竹竿,準備懸掛月碼。聶小軒回到家來,強裝出歡笑,掏出買好的供果,讓柳娘去收拾好,擺進盤,自己洗了臉說︰「我乏了,等你拜完月,招呼我起來吃飯,讓我先歇一會兒。」
柳娘把果品擺好,天也就暗下來了。等月亮在東牆頭一露臉,她就讓烏世保把月亮碼掛上,然後對他說︰「這拜月是我們女人的事,你躲進屋里去吧。可不許偷瞧,瞧了會爛眼邊。」她把雞冠花、毛豆、月餅、水果一盤盤擺到棋桌上,從屋內請出個青花爐,拈上三支香,恭恭敬敬跪了下去。然後每插一支香,訴說一個心願。這辦法都是在看戲時學來的。《西廂記》也好,《拜月亭》也好,小姐月下上香,都是這般祝願法。小女兒們並不想另有發明,但祝願的內容卻是各有各的創造。戲里的小姐頭炷香多是祝願官清民順、國泰民安,柳娘沒這麼大宏願,她祝死去的母親早日超生,祝九爺這批定貨順利燒成得個好價錢,還祝家里人合順平安。這「家里人」包括烏世保。拜罷起來,她叫出烏世保,幫她解下月亮碼,和掛的千張銀箔一塊燒化了。兩人把供品搬進南屋,端上酒菜,請聶小軒出來吃團圓飯。
聶小軒在屋內躺了一陣,稍安定了點。吃飯間也找題說笑了幾句。後來柳娘問起九爺畫稿的事。聶小軒說︰「畫稿還沒趕出來,咱們先燒幾件自己出樣的給他看看。要好,也許就不再用他的畫稿了。」烏世保說︰「既這樣,您就早點出稿。」聶小軒說︰「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各人,我還總扶著你們走道嗎?這一回你自己來,我不過問,等燒成了再看。」烏世保說︰「我怕不行。」柳娘說︰「你這人也真上不了台面。我爹既叫你畫,他總有點成算。萬一出了毛病他也沒有白看著的道理。叫你干你就干唄!」
烏世保被柳娘搶白一通,便不再推辭。第二天起他就構思、起稿。他是畫過寫意的,便參照寫意的畫法,設計了套梅蘭竹菊《四君子圖》。把稿拿給聶小軒看,聶小軒擺手說,「我說了燒成再看,你不要麻煩我!」從此他就埋頭作畫,不再過問這院里別的事。
柳娘是細心的。中秋那晚,她就發現老頭說笑間常常走神。此後,常常發愣,再不把門反插起來在屋里悄悄的擺弄什麼。而且一反過去早睡早起的習慣,夜里燈光常常亮到三更天氣。有一天她舌忝開窗紙往里瞧瞧,是在算帳,把帳本、現銀、首飾全擺在桌上。一邊撥拉算盤一邊往賬上記。又有一天,她看見老人在守著個錦匣看畫片。她依稀記得這錦匣是他中秋那天拿回來的,可以後就藏起來不見了。她找個機會,悄悄把這事告訴烏世保。烏世保說︰「豈有此理,長者背著你的事你怎麼能偷著看呢?如此鬼鬼祟祟,羞煞人也!不要妄加猜測,安分作自己的事去!」柳娘白瞪他一眼說︰「踫上你這麼個棗木疙瘩,我這輩子有罪遭了。」
柳娘想偷偷看看那畫頁。可是老頭藏的挺嚴,每逢出門必定把門鎖上。她時時留意著,老虎也有打盹的時候,終于有一天老頭出門鎖沒有鎖死,叫她撥開了,她找到那錦匣,抽出畫頁,看了兩張,就拿去找烏世保。
「你看這是什麼?」
烏世保看了看說︰「畫。」
柳娘說︰「我知道是畫。你看看這是什麼畫。」
這畫的邊上有說明,說明在復制到「古月軒」上時應注意的事項。烏世保便說︰「這是叫咱們照樣臨摹的畫稿,老爺子怎麼說九爺沒給他呢!」烏世保又看了看畫的內容,便皺起了眉頭。
柳娘說︰「你別裝神弄鬼的,看出什麼來了?」烏世保說︰「這上邊畫的是八國聯軍佔北京!」
「著,著,著!」柳娘用手拍著桌子說︰「我就知道老頭子有心事,你還埋怨我不該私看他行動。屁吧!這樣的訂貨豈是能接的?這樣的畫豈是我們中國人能畫的?」
烏世保說︰「你別火,老爺子必有成算。也許他說好拿別的畫頂了。他不是叫咱自己出稿燒幾件嗎?咱燒好一點,興許就把這個換下來了。」柳娘半信半疑,把畫放歸原處,照樣封好,又把門鎖上。過一會兒,聶小軒回來,雖拉了拉鎖,卻沒說什麼,大約是並沒發現。
十天以後,烏世保畫的「四君子壺」燒出來。聶小軒看了連連點頭,在手中摩挲了半天,說道︰「好,好,我放心了。」
這晚上吃過晚飯,時間還很早,聶小軒說身子倦怠,便掩上門睡了,連燈也沒點。烏世保獨立做出頭一批成品十分興奮,便也沒點燈,模黑坐著。柳娘對老頭起了疑,也不點燈。只是坐在窗前遠遠的盯著南屋窗戶,看有什麼動靜。
剛交二更,南屋燈亮了。柳娘悄悄溜到窗下,從窗紙破口處往里瞧,接著又哎呀了一聲踢開門闖了進去。這時老人手中正攥著一把嶄新的利斧,听見進來人,也嚇了一跳,急忙躲藏。柳娘撲過去兩手抓住了斧把,叫道︰「爹呀,您可別這樣!」又喊︰「烏大爺,快過來!」烏世保听到頭一聲「哎呀」,已經站起身。听見柳娘踢門而入,便也出了屋門。這時就應聲趕到了南屋。一見這情形,兩腿便抖了起來,戰兢兢地說︰「這,這是怎麼檔子事?」柳娘說︰「我爹不知道要跟誰拼命!」聶小軒一跺腳,放開斧子,說︰「胡涂東西,你爹有跟人家拼命的膽量嗎?」
烏世保問︰「那您這是要干嗎?」
「我恨這兩只手!」聶小軒說完,嘆了口氣,坐在了床上。
柳娘把斧子隱到身後,也在椅上坐下。烏世保站在那里,兩個人都呆呆地望著聶小軒,不知話從哪里說起。
聶小軒鎮靜了一下自己,說道︰「九爺給的畫稿,你們偷著看了,是不是?」
兩人點了點頭。
聶小軒問︰「你們打什麼主意,這東西能燒嗎?」
柳娘說︰「這不知是哪個心讓狗吃了的雜種起的稿子,有點中國人味能畫這個嗎?我們要燒了對得起我媽嗎?」
聶小軒又問烏世保︰「你說呢?」
烏世保說︰「我□,我草包,洋人來了我沒有槍對槍刀對刀的勇氣,可我也不能上趕著當亡國奴不是?這點恥辱之心我還有。」
聶小軒說︰「這是九爺訂的活,咱不燒九爺能依嗎?」
柳娘說︰「既這樣,咱們快收拾收拾逃開吧?」
聶小軒說︰「我一向作人光明正大,怎麼能偷偷跑開?再說咱是收了定錢的。人家告你個攜款卷逃,吃官司事小,這人丟得起嗎?」
柳娘說︰「趕明兒您去把定錢退了不結了?銀子不是沒動嗎?」
聶小軒說︰「九爺有言在先,定錢是不許退的,要麼交他作好的活兒,要麼要我這兩只手!」
柳娘這才知道他為什麼拿斧子!
聶小軒說︰「我恨這兩只手啊,它們操勞一生,沒給我帶來飽暖,可幾次三番給我招禍。去年不是因為那套壺畫得好我能進監牢嗎?我跟你們說,九爺放我回來的那天,就跟我來了個下馬威,問我這手賣不賣,要不賣手就連人一塊賣給他。我那一夜幾次想發狠把手剁下來扔給他。可我不死心哪,我怕這手一剁,‘古月軒’這門絕技就斷了種了,我沒法見祖先。今天我看見世保作出來的活我放心了。可又想,咱們的手要非畫這個不可,還不如這手斷了呢!」
柳娘跑過去抓住他爹的手,捂在懷里說︰「爹,您別嚇唬我。爹,您氣懵了。」
烏世保說︰「您別想這麼心窄呀!九爺愛混鬧,這九城誰不知道?怎麼跟他叫真兒呢!明兒格您把定錢拿去,再帶上我跟師妹作的這套‘四君子壺’,好好求求,要燒,咱給他燒這個,不燒咱退銀子。殺人不過頭點地,沒有過不去的河!」
兩人勸到四更天,聶小軒答應去求求試試。柳娘把斧子拿到她自己屋里鎖進箱,又打水讓老爺子洗了臉,勸他睡下去。
柳娘和烏世保沒睡,他們合計到天亮,因為不知九爺能否答應改畫,終究沒合計出個妥當辦法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