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進入夏季,瀨戶內海沿岸的陽光就火辣辣的。看到陸虎士滿臉的汗水和失望。高橋靜子建議到咖啡館去飲一杯冷飲,涼快一下,休息一會。
咖啡館也不復是當年的景象,沒有「一粒米等于一顆子彈,為聖戰而節約」的標語;沒有稱作「代用食」的豆腐渣。也沒有排成長隊等著買一份煮白薯來打牙祭的人群。有的是鍍鎳的飲料車、加冰水的「白馬牌」威士忌、可口可樂,自動售貨機,「角子老虎」,都是些當年椿崗人听都沒听說,想也不敢想的東西。連麥克風里的歌聲也是生疏的,帶西方情調的。象五個指頭一起按在管風琴發出的既諧和又雜亂的調子。歌星一定是穿著連衣裙,透明褲襪,燙著短發,拿著全自動照相機的姑娘。三味弦和夏威夷吉他伴奏的「荒城之月」呢?「馬車之歌」呢?唔,和服背後扎個蝴蝶結的姑娘呢?
「您這樣看著我,真叫人不好意思。」
「啊,對不起,太失禮了,我在想別的事。」
靜子想轉移一下陸的注意力,也想滿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她問陸︰「听說您十五歲就到這里來作工了,為什麼?」
「日本軍隊抓了我。他們掃蕩的時候,我正發瘧疾,跑不動了。」
「您那時是八路軍?」
「不,老百姓,一邊上學一邊放羊。放羊就是把羊群趕出去吃草,再把它們趕回來。」
「您有很多羊?」
「我一只也沒有。給別人放,這家三只、那家五只,放出去是一群,趕回來各回各的家。」
「您是老百姓為什麼要抓您。」
「東條內閣通過一條法令,要從中國征用勞動力。因為日本的青壯年都當兵去了。也許您不相信。那時候把全椿崗的男人集中起來,也沒眼前這公園里的人多。」
「糟糕得很哪!我從日中友協印的書上讀到過,日本軍隊在中國犯下了可怕的罪行,真對不起。」
「您用不著道歉,我和日本軍隊槍對槍刀對刀作過戰,殺死過敵人;可我也有日本朋友,患難與共的朋友。您當然是朋友。」
「您的第一個日本朋友是誰?」
第一個朋友叫伊藤賢二。
陸虎子的家鄉是抗日根據地。他當兒童團員的時候,常常夜里給部隊當向導,送情報。有一天夜里,村長叫他領一支十幾個人的武工隊到新建的據點魏莊去。虎子的姑媽嫁在魏莊,他閉著眼也能找到。
村長把他領到武工隊休息的油房里,把他交待給武工隊的趙隊長。趙隊長常在這村來往,和虎子很熟。就故意對村長說︰「叫你找個好的,可靠的向導,你怎麼把這小子弄來了?」
這可傷了虎子的自尊心!一跳多高,沖趙隊長問︰「你說啥哩?我怎麼不好?怎麼不可靠?」
「你不服從命令听指揮!上次去模何家寺偽軍區部,叫你打響以前回來,你怎麼偷著跟進據點里去了……」
「誰還沒個錯誤!八路不興抱成見。」
「行了,魏莊有你姑,你不是更有說道了?村長,趁早換人。」
「我今天不進村就得了唄。」
「那也不行。」
「你說咋行?」
「半路上叫你回來你就回來。」
「我服從命令!」
「信不及你。」
「大丈夫一言為定,咱們拉勾!」
在虎子和隊長矯情的時候,別的隊員都不作聲,唯有兩個穿紫花布,頭上蒙著白羊肚手巾的人一邊小聲嘀咕一邊笑,可虎子沒顧上听他們說啥。隊長跟他拉完勾,指指那兩人眼前一個軍用挎包說︰「你幫著背上那個。」虎子走過去把挎包拿起來剛要往身上背,其中一個戴眼鏡的忽然站起來說︰「你小孩的,不要太辛苦,我的頂好!」
這可把他嚇壞了,兩眼直溜溜的瞪了那人半天,自言自語說︰「娘啊!這是個鬼子!」轉身要跑。這一下全屋的人都笑了,趙隊長拽住他說︰「就這麼點膽子還要抗日呢,他不是鬼子,他是同志。」
「怎麼說話跟來掃蕩的鬼子一個腔?」
「他是日本同志。」
「日本還有同志?」
戴眼鏡的人拉住虎子的手說︰「我們是同志。反戰同盟,明白?」
虎子不明白。不過既然趙隊長和同志們都跟這個鬼子同志一塊行軍,一塊休息,大概危險是不大的。他不跑了,可是把挎包還給了那個戴眼鏡的,就是同志,也還是鬼子,他不願給鬼子同志背挎包。
這是個月黑頭天。東南風吹得青紗帳沙拉沙拉響,象海潮聲似的。開始他們走在交通壕里,每過一個交叉口,虎子都向趙隊長交代一下回來時辨認方向的標志︰這里要背著那兩棵楊樹走,那里要從破窯邊上向左繞,那邊是死路,何處是假壕……離據點只有二里路時,看得見碉堡上的探照燈賊眼了。他領他們從高粱地鑽出去,又爬過苜蓿地,來到一片墳堆後邊。他指著前邊說︰「南邊這條路是去村前的,白天村口有偽軍的卡子,晚上他們都鑽進炮樓子,拉上吊橋,喝酒抽白面去了。北邊這條繞到村後,正從日本軍隊的鐵絲網前經過,因為沒人敢走已經叫草蔓上了。可是仔細找,還能認出路徑來。」
趙隊長夸了他兩句,叫他回去,他哼唧了兩聲,沒敢耍賴,就又爬進苜蓿地,爬著爬著,覺出有人拉他衣角。他回頭看看,看不見人影,黑地里有兩片東西閃著青光,他嚇了一跳,後來明白過來,是鬼子同志的眼鏡。他悄聲問︰「什麼干活?」
鬼子同志把一個軟軟的紙包塞在他手里,摟住他的肩說︰「我們好朋友的,再見。」轉身又爬走了。虎子模模紙包,里邊有幾塊硬梆梆的東西,他舉到鼻子下聞聞,噴香。就摳出一塊來,拿舌頭舌忝舌忝,嗨,是洋糖。他趕緊放進嘴里,一邊嘖著,一邊爬出苜蓿地,三步兩步跨過高粱地,跳進交通壕,他就靠壕根坐下了。他跟隊長作的保證是不跟他們進村,沒有說不許听听動靜。
洋糖又香又甜,東南風吹得渾身發懶,據點那邊沒有動靜,等啊等啊,眼皮越來越重,等他听到槍響,不知道睡了多大工夫了。老套筒,***,吭呀吭的,象敲水桶!捷克式機槍象炒豆。響了一聲說聲停又全停了。就听有人喊話,話聲隨風傳來,斷斷續續。可一句也听不懂,唔,是日本話。對了,嗡聲嗡氣,就是那個鬼子同志的嗓聲。嘰里咕嚕,又快又不清楚,真是鬼話!好像翻來覆去總說幾個字︰「什麼什麼桑,什麼什麼拿賽!」
槍又響了,叭勾叭勾,叭叭叭叭,是三八大蓋和歪把子,不用說是炮樓上打來的,槍聲中可還听到「鬼子同志」在喊話。
喊話聲中斷。變成了日本軍隊的喊叫聲,雜亂的腳步聲。虎子感到不大妙。拔腿就往回村的路上走,槍聲冷落下來,腳步聲卻越來越近,听听快到身後了,虎子急忙閃進一個岔溝里,趴在地下隱蔽。
人們到了岔溝口上了。只听說︰
「來,我背一段。」
「慢點,慢點。」
「這樣可以嗎?」
「謝謝!」
虎子听出是回來的武工隊,鑽了出來。趙隊長一見就好大的火︰「這麼危險,你還不回家?」可一轉身,又叫住了他,和顏悅色的問︰「這兒最近的堡壘村是胡樓吧?有多遠?」
「四里來地!」
「你認路嗎?」
「俺姐姐就住胡樓,是堡壘戶咧。」
趙隊長想起來了。他姐夫在掃蕩中叫日本鬼子用刺刀挑了,從此這女人就成了「抗日青年先鋒隊」隊員。她給趙隊長他們跑過交通。潑辣,決斷,上伺候公婆,下撫養遺孤,還積極參加抗日工作,從來沒見她在人前皺過眉,叫過苦。
「你把我們帶到胡樓去。日本同志掛彩了,得找找地方給他包扎好,埋伏下來。」
虎子看看被人背著的那個人影,又模了模衣袋中的洋糖,不好意思的說︰「把那個挎包還是給我背著吧。」
「挎包里是日文傳單,已經撒在據點外邊了。」趙隊長說,「沒份量,不用再折騰他了。」
虎子把武工隊帶到胡樓,把他們交給抗日村長,自己跳牆到了姐姐家,堂屋里住著姐姐的公婆,他沒去驚動,徑自到西廂房窗下敲窗子,小聲說︰「姐,我是二虎!」
姐姐醒過來,開門放他進屋,不安地問︰「家里出事了?」
「沒有!」虎子說,「我是給隊伍帶路來的,看看你跟小外甥就回去。」
姐姐點上燈,讓他上炕上歇著,從草囤子里掏出兩個雞蛋放進水壺,給他煮雞蛋,問他說︰「開來的是哪個部隊?」
「趙大成的武工隊,一個反戰同盟掛彩了……」
「啥?啥叫個反戰同盟呀?」
「瞧你這落後勁,還是抗日婦女呢!」虎子不屑的撇撇嘴說,「反戰同盟都不知道,就是打鬼子的日本同志,日本也有八路軍,你懂了不?」
虎子吃完雞蛋,躺在炕上一覺睡到了半晌午。屋里一個人沒有,都在上房里忙活,他一看耽誤放羊了,連招呼也沒打,急忙就往家里跑。第二天他開始發燒,隨即發起瘧疾來。一氣躺了半月,這天午前,爹媽上地里摘棉花,日本軍隊突然出現在莊頭了。他腿軟跑不動,一出胡同口就叫日本兵抓小雞似地抓住,和六七個抓來的人拴在一條繩上押到火車站,趕上悶罐車一直拉到青島,在那里他們被剃光頭,換上灰色工作服,左胳膊上套了個白袖標,上寫︰「華北勞工協會,苦力。」五天之後,把他們和礬土頁岩礦石一起裝進「九洲丸」的貨艙,運往扶桑三島去了。
陸虎士把這段往事簡略了又簡略地講給高橋靜子,高橋靜子听完唏噓不已,她從事日中友好有好幾年,也听到過一些友好佳話,象這樣直接由當事人講卻是頭一次。出于各種原因,許多反戰同盟的朋友不大講自己的經歷。在這個社會里各種思潮都存在。當年這場戰爭,日本軍閥是打著「為天皇效忠,為民族爭光,為日本生存」的口號發動的。盡管日本民族遭到慘痛的犧牲,許多人對此有過反省,但仍有不少人對當年用生命反對戰爭,與中國人民結成斗爭同盟的日本人,給以歧視和敵視。
高橋靜子沒有這種偏見,她還想知道得更多。
「您以後再沒見過那個戴眼鏡的日本同志嗎?」
「見過,他又告訴我許多事情,不過,那是我從日本回國以後的事了。」
「也可以告訴我嗎?」
「留到火車上去講吧,我們該去車站了吧。」
他們走出公園,又走到那條小街上。這是一天之內第四次走過這條街了,走到三分之一的地方,虎子的眼楮象被一股強光刺了一下,眯了起來。走了三遍,竟然都沒發現在這新樓和彩色招牌的夾縫里,還有一個被時間遺忘了的角落,它太小了,歷史的巨輪隆隆滾過時居然把它從輪齒的凹陷處漏了過去。
那是一棟只有五米寬,三四米高的小木板房,木板涂了藍色油漆。豎在門外街邊的三角立柱型看板上,畫著一個老人戴著桃形鏡片的眼鏡。老人的胸部用變形了的美術字寫著「眼鏡」字樣。
「高橋小姐,我們到這眼鏡店里看一下好嗎?時間還來得及嗎?」靜子看看腕上的表說︰「十分鐘,只能再停留十分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