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應麟還是沒有抵制住燕王的誘拐,應下了提舉文宣司的差使。
順帶著,留夢炎和謝昌元也被塞到文宣司做兼職,反正他們原本的衙門比較清水,閑著也是閑著,不如為文化事業做點貢獻。
能進入燕王的體系中,也正是兩人夢寐以求的,而且編書在封建王朝算得上是國之大事了,干這活那可是受重用的表現。
他們哪里想得到,趙孟啟只是本著廢物利用的心態罷了。
事情商定好後,趙孟啟便雷厲風行地運作起來,三天後朝廷就頒布了成立文宣司的詔令。
衙署就設立在清河坊,原來此處的八作司已經搬遷去了新城區域,空置下來的房屋院落正好給文宣司用上。
八作司是負責京城里外宮治修繕維護的,專業搞建築的,自家的房子修得那自然寬敞又美觀,稍作整理就能搬進去用,也有足夠空間安置報紙印刷坊。
之所以選這里,除了硬件條件外,還因為距離秘書省和太史局比較近。
秘書省是主管國家圖書、藏書、校書和編書的最高機構,太史局是修撰史書的,兩者都藏有大量文獻資料,可方便文宣司所需。
文宣司斜對面,恰好是張循王府,也就是張樞家。
張樞坐著奢華的四輪馬車回家,透過車窗,看著新掛出來的‘大宋文化宣傳推廣司’牌子,臉上滿是陰霾。
每設立一個新衙門,燕王的觸手就又延長了幾分,對朝政的影響就越來越大,張家的好日子就越來越短。
裝著滿月復心事,張樞進了家門,來到後堂,見父親張濡和兒子張炎都在。
張濡正好考校完張炎的學問,評點起來,「你這闋新詞還算不錯,不過字句還需再加斟酌磨煉,方可雅正和律……」
「孫兒受教,會努力加強音韻方面的研習。」
九歲的張炎聲音清脆,長得很是俊秀雅致,翩翩美少年一個。
張樞步入堂中,問安之後把兒子打發走,「炎哥兒,你自去讀書。」
兒子年紀還太小,有些事不宜讓他听到。
等張炎離開後,張濡先開口道,「確定要發動了?」
「是的,時不我待,咱們不能再等下去了,不然只會坐以待斃,把咱家這百年基業拱手讓人。」張樞沉聲回道。
張濡扶著座椅把手,緩緩靠在椅背,重重一嘆氣,「但,稍微走錯一步,那咱們喪失的可就不只是基業了……」
「父親放心,這次兒子是有萬全之策的,縱使失手,也不會牽連到咱家。」張樞口中做著保證。
張濡仰頭看著房梁,不以為然道,「呵,上次你也這麼說,可為什麼會有那麼多鷹犬盯著咱家?」
不等兒子辯解,張濡繼續說著,「我知道你辦事細致,沒有留下蛛絲馬跡,但這種事,不用任何證據也能讓人聯想到咱家,誰讓咱家是天下第一大地主呢。」
「上次是兒子急于求成,莽撞了。」張樞微微低頭,「不過也因此吸取了教訓,行事絕對謹慎,這次咱們的人除了在朝堂敲敲邊鼓外,其它事一概不沾。」
張濡微微點頭,「利益受損的又不止是咱家,咱們急,有人比咱們更急,不能每次都由咱們出頭,他們坐享其成,這次就讓那幫福建子折騰吧。」
「父親所言甚是,兒子也是這般想的,借著他們折騰,咱們也趁機推動原本的計劃,他們要是能搞出點名堂,咱們就搭把手,把棺材板釘死,他們就算失敗了,咱們也不會一無所獲……」
「行,就按你說的辦吧。」說完,張濡眯上眼,似乎很勞累一樣。
暗流只是靜靜涌動著,臨安依舊歌舞升平,除了新設立文宣司外,朝廷上比較大的事,也就是李曾伯入朝了。
三月的時候,到四川當救火隊員的李曾伯上書朝廷。
大意是四川的危機已經解除了,該辦的事我都辦好了,各項事務也安排妥當了,各方面也有專門的制臣負責,這四川宣撫司其實不用再設置了,我自己也年老體衰了,因此向朝廷申請退休。
董槐看過後,從字里行間感覺李曾伯似乎有些怨氣,于是和趙官家商議了一翻,任命蒲擇之為四川宣撫制置使、兼知重慶,以接替李曾伯。
同時召李曾伯回朝,弄清楚具體情況,好好安撫安撫。
其實李曾伯到底為什麼不滿,中樞諸公大約也能猜到一些。
去年的時候,燕王先是把他外孫徐天一殺了,又把徐家整個搞垮了,徐勉被罷官為民,徐學謙因為舊官司下了牢獄,徐家還傾家蕩產,一無所有了,隨後李曾伯的女兒帶著丈夫徐嵩去了四川哭訴。
李曾伯見到女兒的淒慘,心里自然是萬分不舒服了。
好嘛,老子為了你趙家江山到處頂雷搶險,你們老趙家在後方卻讓我女兒家破人亡,這不是欺負老實人嘛,老子不干了!
四月初,蒲擇之就到了四川接任,但李曾伯回臨安時卻一路磨蹭,仿佛是以這種方式來彰顯自己的憤怒一般。
直到六月初六,李曾伯才到達臨安。
但是大臣們知道他心里窩著火,都不願意去迎接,免得觸霉頭,于是推來推去,最後推到了始作俑者的頭上。
燕王殿下,還是辛苦您去接一下吧……
趙孟啟也不推辭,去就去,難道那老頭還能吃了我不成。
來到繁忙的運河碼頭後,讓人清理出一條專用棧橋,趙孟啟帶著人就在棧橋上等著李曾伯的座船。
耿直拎著一捆帶刺的荊條,放在趙孟啟腳邊,「殿下,您要的東西。」
什麼叫我要的東西?
我怎麼可能用這麼老套的法子……
趙孟啟翻了個白眼,又看了看身邊的周密和方魯,「難道就沒有更好更高明點的辦法了麼?」
方魯木著臉,「重在意誠,方式不分高下!」
周密訕笑,「招數雖老,但絕對實用,……李相乃國之柱石,勞苦功高,殿下受點委屈也是值得的。」
趙孟啟無語,明明自己並沒有做錯什麼,但世上的事並非只有對錯之分那麼簡單。
且不說李曾伯功勛卓著,就眼下的局勢也確實需要他坐鎮西南,抵御來自大理方向的威脅。
在國防安全與自己面子之間,趙孟啟當然是選擇前者了,于是便自己動手扒上的袍子,把荊條綁在背上。
被那麼多尖刺扎進皮肉中,不管是誰都不會好受,趙孟啟卻愣是眉頭都不皺一下,挺直地站在那里,仿佛雕像一般。
碼頭上人來人往的,見到這稀奇的一幕,都不由站在警戒圈外圍觀起來。
「喲,這唱得是哪一出?」
「負荊請罪?那好像是燕王殿下吧……」
「是燕王,他今日要接的人是李相。」
「哦……原來如此,說來,李相為扶保江山,一直兢兢業業任勞任怨,家人卻得不到朝廷的照顧,換我我也接受不了,只能說燕王太不厚道了。」
「也不能這麼說吧,再怎麼照顧也有個限度,李相那外孫和親家,實在是罪有應得,怪不到燕王頭上。」
「怪不到燕王,那他怎麼還要負荊請罪!?」
「你懂個屁,這是燕王殿下為了國事大局忍辱負重!」
「呵呵,我就看看,要是李相真要打他,他還忍不忍。」
等了小半個時辰後,引水員領著一艘大官船靠上了棧橋,船上人看到棧橋上的情景,都大為愕然。
隨後,一個老者在一名貴婦人的攙扶下,從舷梯慢慢走了下來,來到趙孟啟身前。
趙孟啟揖手深深一躬,「小王代表父皇與朝廷,歡迎李相歸朝。」
老者面相儒雅,卻不怒自威,看著眼前赤身負荊的年輕燕王,犀利地眼神中泛起一絲復雜難明。
「老臣不敢當殿下如此大禮,也不知殿下如此是有何意。」
攙扶他的婦人便是他的女兒李夕,口中嘟囔著,「假惺惺……」
李曾伯撇過臉,瞪了女兒一眼。
趙孟啟依然躬著身,「小王如此並非為了請罪,因為小王自覺無罪可請……」
聞言,李曾伯臉就刷的黑了下來,不請罪,難不成你是來耍著老頭子玩的!?
趙孟啟語聲不斷,「這些年多虧了李相,我朝西南才能安如泰山,您的功勞無需贅述,于情于理,您都是小王十分尊敬之人。」
「李相一生光明磊落,嘔心瀝血都是為國為民,必定會名留青史,為千古頌揚,若是用您的功績來為他人的罪行做贖,那豈不是對您最大的侮辱麼?」
「當然,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小王在不得已的情況下,深深傷害了您的感情,小王深感抱歉,今日不求別的,任打任殺,只願能讓您心中舒服一些。」
說完,趙孟啟直起身,目光誠懇地望著李曾伯。
對于燕王的表現,李曾伯很是驚詫,原來道歉都可以這麼理直氣壯的?
「真的任打任殺!?」
「真的!比珍珠還真!」趙孟啟坦然。
「好,這是你自己說的。」
隨即李曾伯從袖袋中抽出一把匕首,逼近趙孟啟。
趙孟啟巍然不動,神色絲毫未變,眼皮都不帶眨一下。
見李曾伯抬起匕首,刺向趙孟啟心口,伍瓊等護衛心下大慌,但礙于燕王之前的嚴令,無論李曾伯做什麼,任何人都不許干涉,因此只能干著急。
寒芒刺骨的鋒刃抵在趙孟啟心口,李曾伯卻發現他眼中依然清澈,似乎真的無視生死。
然後李曾伯將匕首往上一挑,割開綁荊條得繩索。
一捆荊條墜落于地,李曾伯繞過去,看到趙孟啟背上血跡斑斑,布滿細小的傷口,便喟然一嘆。
「老臣心中確實有氣,不過現在已經消散了,殿下,您今日所言所行,令老臣萬分欽佩,只是還請以後莫要如此行險!」
說完,跨步往車駕處走,李夕見此急呼,「阿爹,難道天一就這麼白死了麼……」
「閉嘴!」
李曾伯頭也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