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吳郡城內東北角,東角樓和朱雀路的交匯處,便是孫權個人的別宅。這個別宅,原本是在孫策還沒有身故的時候,作為孫權個人的別居之所的,因此即便是孫權當了當下的江東掌舵人,也沒有將這里完全拋到腦後,反而是常常會回到這里,似乎這樣才能享受一些屬于孫權的個人自由時光。
孫權早年,其實並沒有得到孫堅的多少寵愛,至少在孫權印象當中,是這樣的,每次到了孫堅之處,簡直就是文不成武不就,無一是處。從某個方面來說,也確實是如此,畢竟孫家原本就不是什麼詩書之家,孫堅本人麼,也是軍功起家,這孫權在經書上面的造詣究竟多少,自然也就是可想而知了,而武藝麼,和孫策一比,簡直就是渣渣……
因此,在整個的孫權童年時間,基本上來說孫權都等于是陪襯的存在,不是成為讀書人的陪襯,就是成為習武者的陪襯,耳邊永遠听到的都是別人家的孩子怎麼怎麼樣,某某某的後人如何如何好,而自己,似乎永遠都是屬于二等貨色,被嫌棄的對象。
在這樣的環境之下,孫權漸漸的就變得有些沉默寡言起來。因為孫權知道,就算是他說出口了,也未必有人听,所以干脆什麼都不說。這樣的習慣,進而影響到了孫權的行為模式,就像是當下,即便是做了,也不說,不承認,不認錯。
更何況,孫權認為他沒有錯。
在後院的小亭當中,孫權獨坐,桌案上擺了一壺酒,三個豆盤。
下人都被孫權遠遠的趕開了。
孫權覺得很煩。
不想辦法使得江北的這些家伙相互打起來,難道還要等著這些人統一在一處然後揮軍南下麼?
如果你們有更好的策略,那就說出來啊,一個個搖頭說沒有辦法,等一等再看,然後我做些什麼吧,又一個個跑過來說你這個不對,那個也不好……
『啪!』
孫權不輕不重的拍了一下桌案,然後端起酒爵,灌了下去。
當年是這樣,現在依舊是這樣,就連張昭看著自己的眼神和表情,也似乎是和當年一模一樣!
孫權喜歡喝酒,也喜歡觀察旁人在酒水麻痹之後展現出來的言行舉止。孫權認為,只有在酒水澆灌之下展露出來的那些平日隱藏的東西,才是真實的……
因為孫權自己平常就是隱藏著,所以他認為所有人也是這樣隱藏著。
就比如張昭張子布,孫權一直認為張昭看不起自己。
然後觀察的結果是,張昭果然看不起自己……
就像是這一次的和張昭友好的『爭論』,或者說『辯論』,好吧,過程不重要,重要的是張昭從頭到尾都是在教訓,卻沒有任何的建議!
其實麼,並不是張昭沒有給出建議,而是孫權自動的將其建議忽略了,就像是之前他認為周瑜說的『韜光養晦,養精蓄銳』之策不正確一樣,他同樣也認為張昭叫他『少做少動,無為而治』的方案是錯誤的。
既然是錯了,為什麼還要听?
所以孫權就很自然的認為,這些家伙只會『嗶嗶』,而沒有給合理合適的建議……
如果孫權心氣不高,亦或是再過十幾二十年,慢慢沉澱下來,或許就會安安分分的听從周瑜和張昭的策略,可問題是現在孫權野心很大,又剛剛好處于少年氣盛的時候,叫他安安靜靜什麼都不做,可能麼?
可問題是,不管周瑜還是張昭,也都忽視了這一點,因為在周瑜和張昭心中,認為孫權既然坐上了江東寶座,就不能僅僅是憑借著少年的意氣來行事了……
于是乎,相互之間,似乎就有了芥蒂,慢慢的,這芥蒂就越來越深,似乎要往心結方向發展。孫權也知道這樣下去並不好,但是依舊憤憤的覺得自己現在已經是江東之主了,就算是不給自己尊重,也要給這個位置一點尊重罷!
院門之外,老管家緩緩的走了進來,手中捧著一個長條形的秀美漆盒。
孫權微微皺眉,但是並沒有說一些什麼,因為他知道,如果不是重要的事情,老管家也不會未經稟報就擅自做主拿什麼東西過來。
果然,老管家在亭外二十步左右就停下了腳步,稟報道︰『周都督遣人送來吳王古劍一柄……』
『吳王古劍?』孫權挑了挑眉毛,有些意外。
春秋戰國時期,吳越就能冶煉相當著名的寶劍了,像是干將莫邪什麼的,據稱是蘊含了鋼質地的,所以才對于其他同時間的青銅劍形成了壓制,具體怎樣,已經失傳不為人知,不過有一點可以確認的是,但凡真是吳越之劍,自然都是相當名貴的。
周瑜送這樣一把吳王的古劍過來,是什麼意思?
孫權下意識的站了起來,想要去看一看,但是遲疑了一下,卻沒有邁出腳步,轉而吩咐讓管家先將劍拿廳堂中去……
正所謂不可讓『下之疾其上』,也不可以讓『下之曉其上』。
不過麼,重新坐下來喝了幾杯的孫權,總就是有些按捺不住好奇心,沒過過久,結束了獨飲,背著手,緩緩的回到了廳堂之中,沉吟了一下,輕輕掀開了花紋繁瑣的長條漆盒。
漆盒之中,靜靜的躺著一柄劍。
劍首古樸,略帶著一些一些斑駁的銹跡,懸掛著兩跟流蘇。劍柄上纏繞的皮革和麻繩似乎重新換過,但是並不影響整體的觀感,反而有一種厚重的味道。劍鞘看起來也是後配的,玄色為底,上面用金銀勾勒出了驪龍形狀的邊框,頗符合大漢一貫以來的審美,端莊大氣。
孫權微微點點頭。有些古劍是銹蝕得完全不能用了,但是這一柄似乎還可以,不算是腐朽得太厲害。
不過,等孫權拿起長劍的時候,卻覺得有些不對。
因為這一柄的長劍重量似乎有些不對,過于輕了一些,而且重心也不像是其他長劍一樣,反而是有些偏向于劍柄的位置。
這……
孫權略微遲疑了一下,然後緩緩的推開了劍鞘上的卡簧,一點點的抽了出來……
首先露出來的是兩個鳥篆,花紋繁復,雖然孫權認不出來是什麼,但是也知道這是春秋戰國時期,盛行于楚越一帶的鳥形篆體,也說明這個確實是一件古物。
寒光漸露,劍身上的血槽似乎還能聞見一點當年沙場上的殘酷且血腥的氣息……
再然後……
就沒有了。
是真沒有了,因為劍身只有一半,或者嚴格講起來,這把其實應該是短劍,只不過套了一個長劍的劍鞘而已,所以,當孫權抽到了一半的時候,便忽的一下月兌離了出來,讓孫權錯愕當場。
這明明就是一把短劍!
孫權皺著眉頭。
雖然從品相上看起來,這柄短劍確實也不錯,寒光凌冽,古樸的造型和裝飾花紋也證明了其屬于較早年代的上佳之品,可問題是,為什麼要用一個長劍的劍鞘來裝著?
孫權眯著眼,往劍鞘里面看了看,又翻過來,往地板上搖晃傾倒了一下,什麼都沒有……沒有字條,沒有夾層,就是一個外表華麗的長劍鞘。
長劍鞘,短寶劍。
孫權看看右手上的劍,又看看左手的劍鞘,皺著眉。
忽然之間,孫權明白了周瑜的意思,頓時跳將起來,憤怒的舉起了短劍砍向了面前的桌案,就像是面前的桌案就是他的敵人!
依舊鋒利的短劍『篤』的一聲嵌入了桌案之中!
孫權由不解氣,拔起短劍又是接連的幾下,直至將桌案砍得傷痕累累……
在廳堂外面的護衛听到異響,一邊呼喝詢問著,一邊趕了過來,如臨大敵的四下搜尋著,卻什麼都沒有看到……
孫權喘了幾下粗氣,忽然笑了起來,『哈哈哈!無事,無事!周都督送來寶劍,某一時興起,取此案試劍爾……諸位且退下……對了,再讓人換一張桌案來……』
眾護衛自然不會詢問孫權為什麼拿桌案來試劍,為什麼不用草靶等等的蠢問題,既然孫權這麼說了,那麼就是這樣了。于是乎致禮之後緩緩退下,然後找來了侍從更換桌案。
孫權將收了鞘的短劍提著,就像是提著一把普通的長劍一樣,『來人……給周都督傳句話……就說某……某很喜歡,很喜歡……多謝周都督費心了……』
……??_(:」∠)_……
孫權收到了頗為意外的禮物,而在長安的斐潛,也略顯得尷尬的同樣也收到了一份從冀州打包而來的『??』。
當然,斐潛還沒有看見禮物的成色,僅僅是得到了快馬先期送過來的消息。人還在路上,還要一段時間才能到長安。
甄氏之前和斐潛的商隊也有不少的生意往來,所以太行山路對于甄氏來說也不陌生,主要還是瞞過了曹軍在鄴城之下圍困的一關,但是既然表示要和談了,曹軍自然也不可能立刻就翻臉趁機抓人攻城什麼的,所以甄氏等人也就偷偷溜了出來,轉進了太行山中,過上黨而往長安行來。
這是怎麼了?
為什麼送過來?
我又不是曹老板!
斐潛吐槽著。
『……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髣兮若輕雲之蔽月,飄兮若流風之回雪……』這是曹植那個小屁孩寫的。當然,對于現在的斐潛來說,曹植確實是一個小屁孩。
可問題是,如果沒有了甄宓,還會有傳于千古的『洛神賦』麼?
當然後世也有人說曹植並非是為了甄宓所寫,而是為了表達自己的理想和抱負,借景抒情而已,並沒有那些吃瓜群眾津津樂道的,會被※※所抹掉的內容。
但是不管有還是沒有,想必這一次,曹植是看不到甄宓了。
這算是一件好事,還是算一件壞事?
斐潛越想越是糊涂了起來。
不過斐潛想不清楚,龐統倒是想得明白,哈哈笑了兩聲,甩了甩袖子說道︰『此乃冀州士族求庇之意也!』
龐統進一步解釋道︰『冀州上下,從袁氏者眾也,如今曹司空北逆而上,雖有言既往不咎,然……呵呵,因而此番便假此名,求衡制于曹司空是也……』
這麼一說,斐潛大體上也明白了一點。
畢竟當年袁紹勢頭龐大的時候,冀州士族,不,天下的士族子弟大多都認為袁氏是不可戰勝的,所以難免在袁氏上傾注的賭注就多了一些。就像是當年的潁川,不也分裂出去,一部分跟著袁術,一部分跟著袁紹,而現在跟著曹操的荀彧為首的潁川派,則是這一部分人當中的少數。
在曹操反攻冀州之後,雖然表面上宣稱了對于之前支持袁紹進攻兗州的冀州士族不予追究責任,但是誰也不能保證曹操現在不追究,將來同樣也不翻舊賬,所以多準備一條路,手里多一個選項,總好過于什麼選擇都沒有。
因此,在斐潛當下聲望越來越強的今天,無疑就是冀州士族最好的選擇了。縱然這些人知道袁熙可能還沒有和斐潛達成什麼協議,也還沒有徹底的倒向斐潛,但是不妨礙這些冀州士族借著這個名義,前來和斐潛溝通和談判。
『嗯……』斐潛點了點頭,雖然說也比較認可龐統的這個觀念,但是心中依舊有些疑惑,雖然這麼說也有些道理,但是為什麼要讓甄氏來,而不是其他的人呢?
對于斐潛這個半桶水的士族,或者說是士族扮演者來說,龐統這個土生土長的士族子弟,才更加明白一些士族內部的思維邏輯。對于士族而言,其實很多時候,一旦產生矛盾了,基本上先考慮的是如何利益交換,在交換的過程當中是以整個家族的利益來體現的,只有在缺失無法進行交易之後,才會考慮動手。
『以甄氏而來,乃示以誠也……』龐統猜到了斐潛所考慮得問題,繼續解釋道,『若是他人,一來未必合適,畢竟甄氏與主公略有往來,其二麼,呵呵,甄氏于袁本初在世之時,幾乎把控了鄴城上下商貿之事,若是落入曹司空之手……呵呵……』
龐統笑了笑。
斐潛恍然,原來如此!歷史上曹操進入了鄴城之後,似乎是急巴巴硬邦邦的就直接沖到了甄氏家中,或許也有一些??的成分,但其中更多的應該是曹操想要第一時間掌控住袁紹留下來的財富……
結果被曹丕截胡了,這麼說來,曹丕其實在那個時候,就已經是為了給自己將來發展鋪路了?畢竟想要競選獲勝,沒有龐大的競選基金怎麼成?
想想那個時候曹丕才幾歲?十六歲,十七歲?而自己十七歲的時候在干啥?
斐潛微微嘆息了一聲,表示默許。
好吧,見一見也好。
斐潛想著,話說這個三國時代,自帶小金庫屬性的甄宓,究竟是個什麼樣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