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2章 盜亦有道(中)

作者︰七月新番投推薦票 章節目錄 加入書簽

闞城,魯國公陵所在之地,在入山的必經之路上,專門建造了一座狹長的城邑護衛山陵,牆垣長達數里。被群盜圍困半旬之後,這里早沒了往日山繞祥雲,水籠瑞氣的氣勢,只剩下滿城軍民人心惶惶。

「援軍為何還不到?」

作為先君陵寢,魯侯和三桓對闞城的防備不可謂不重,足足有兩個旅的魯兵在此常年駐扎。他們都是從國人中挑選出來的忠勇之士,輪番更換,但數量必須維持在一千,兵甲也是最好的,即使是陽虎擅權的這幾年,此處也並未松懈。

然而在數日前,這一千魯兵貿然出擊驅逐零星出現的小賊,結果中了盜跖的計策,在一處草灘處遭了埋伏,報銷了五百人。剩下的逃回城邑,任由群盜在牆垣外高舉他們拋棄的旌旗和用長矛高高頂起武冑挑釁,再也不敢踏出城半步。

闞城是百余年前新興的地區,遷入的居民不多,所以連帶老弱婦孺加上也不過三四千人,勉強將長長的牆垣站滿,驚懼地看著外面。

「以往盜寇雖眾,但多散亂無紀律,不足畏也。然盜跖之徒卻稍有紀律,頗能列隊結陣,守陵之卒不能敵也……」這便是闞城宰遞送給曲阜的告急傳書。

若是登上城頭放眼望去,原野上的盜寇足足有五千之眾!簡陋的營帳密密麻麻搭滿了城郊。但六成以上的都散亂無紀律,東一堆,西一塊。進攻的時候一窩蜂,無事的時候橫七豎八躺得到處都是。盡管也有「旅帥」「卒長」之類的頭領在他們中間奔跑喝叫。拼命約束,然而成效不大。

唯獨離城邑半里的那塊田野立著兩千余人。頗有紀律,與別的盜寇相比涇渭分明。遠遠望去,他們的武器也較好,戈、矛、戟、弓矢皆有,其中甚至有數百披掛甲衣的甲士,這些人自稱「盜跖之徒」,也就是盜跖在大野澤起家的老班底。

而站在他們中間的則是一位身材魁梧,容貌英俊的統帥,他椎髻。身著棕色甲衣,雙目圓睜亮如明星,正是柳下跖。他未駕車,未乘輦,就這麼大大咧咧地攤開腿箕坐在土丘上,手按著劍柄,嘴里叼著根枯黃的野草。

他們原本在進行一場攻城的軍議,地上用枯枝畫的闞城地圖只畫了一半就停了下來,卻是被一個來自北面的探哨打斷了。

繼魯城內亂稍息的驚人消息傳至後。又一個重磅消息抵達,盜跖听著探哨匯報中都之戰的情況,眉頭緊皺。

旁邊有個「旅帥」不可思議地說道︰「邾婁手下足足有四千人,雖然戰力不及將軍之卒。但竟然一天之內就被擊潰殆盡,連自己也被俘了?」

盜跖冷笑幾聲後道︰「邾婁一向對我不滿,讓他不要急著攻邑。圍著城遠遠派出斥候防備魯人援軍,為我爭取時間即可。誰知他心生不服。完全反著來,不亡待何?也好。自此以後群盜中便唯無人敢不服我了。」

他又遲疑地問道︰「不過我本以為魯城的陽虎和三桓在火並,沒有半月是決不出勝負,抽不出空來理會我的,誰料竟然如此之快,魯軍的統帥是誰人?」

「據說是廩丘大夫趙無恤……」

「趙無恤?」盜跖臉色微變,將口中的野草遠遠吐了出去。

「這個晉人來湊甚麼熱鬧?我記得半月前他才帶著七八百兵卒去了魯城,大概也參與了火並。如今時隔幾天,卻一回頭滅了邾婁,莫非此次魯城內亂結束的如此之快,也有他的功勞?」

中都處的群盜被掃清,俘獲千余,殺傷近千,其余兩千多四散而逃,其中一千逃到了闞城附近。在聚集殘兵後,盜跖兵力達到了六千,但他原本四顧無憂的局面也宣布告終,趙無恤的武卒盤踞中都,隨時可能南下。

盜跖望著遠處依然固守的城邑道︰「雖然此地被我用計消耗了五百守陵兵卒,但這些人畢竟是魯國精銳,士氣雖低落卻未瓦解。邑內民眾也世代忠于魯侯,全力幫忙抵抗,所以若想攻破,至少還得半旬時間。」

有盜跖之徒擔心地提議道︰「將軍,魯兵就在北面一日行程外,莫不如暫且撤退?」

「何必懼怕!你現在是我的旅帥,手握數百人生殺,還當自己是被邑兵到處追逐的小盜麼?事到如今又怎麼輕言放棄?」

盜跖雖然對中都的大敗微微驚訝,卻並不退縮,而是亦挫亦勇,要實現自己的大志,沒有幾分爭心怎麼行。

面對有些忐忑的手下們,他說道︰「這牆垣後面就是魯國九宮廟宇陵寢,那里邊有什麼,我沒有告訴過汝等?」

盜跖之所以進攻這處政治意義深厚,防備遠甚于一般千室之邑的闞城,主要還是覬覦城邑後的魯國九公陵寢。

春秋時代厚葬流行,比如齊國人就崇尚豪華的葬禮,齊桓公時,產的布匹多半被用來做壽衣,而木材也都耗在了做棺材。

盡管不少有識之士如管仲、晏子等反對,但能像魯國季文子,晉國中行穆子那樣清廉薄葬的人是極少的。多數諸侯卿大夫死後莫不豐厚其葬,高大其壟,棺木必須多層,葬埋必須深厚,死者衣服必須多件,隨葬的文繡必須繁富,墳墓必須高大。

盜跖在眾手下面前走動,比劃著闞城,重復這幾日用來激勵士氣的話語︰「在這里面,九座廟宇梁柱高大,神壟上有銅、瓷、漆木、皮革、金、玉等。其中國之重器的鼎、簋、方壺等銅器成百上千,隨便得到一個,就能熔掉鑄造新的兵器,或者去陶邑轉賣,可以得到一年的口糧!汝等不想要麼?」

「想!」

「諸侯死後,使府庫貯藏之財為之一空,然後將金玉珠寶裝飾在死者身上。用絲絮組帶束住,並把車馬埋藏在壙穴中。又必定要多多制造帷幕帳幔、鐘鼎、鼓、幾筵、酒壺、銅鑒、戈、劍、羽旄、象牙、皮革,置于死者寢宮埋掉。然後才滿意。若是能刨開一座,便等同于獲黃金百鎰!何況是九座!汝等不心動麼?」

「必破此邑!」群盜們的眼楮都紅了,盜跖一向分配公平,每次劫掠後都按照他們的功績分發戰利品,所以貪念之下忘了害怕,紛紛咬著牙詢問要如何做,將軍盡管吩咐。

盜跖對他們的表現很滿意︰「我知道的消息是,如今魯國內亂尚未完全平定,趙無恤雖然解了中都之圍。但他手頭並沒有多少兵卒可用。依我看,此人素來行事銳意冒險,先從曹國孤軍五百里奔襲甄城,以劣勢兵力出城與廩丘齊人野戰,如今又千人還師救中都。以他固有的風格,必然想打我措手不及,帶領這千余人疾速南下,或許明日便能抵達。」

他再次蹲下,在地面上畫起了地圖來︰「吾等莫不如分兵。兩千人繼續圍困,挖掘入城的坑道。其余隨我連夜偃旗息鼓撤離,去北面的草澤一帶埋伏,彼輩若來。定無生還之理。」

「將軍,邾婁平日也是個勇武善戰之人,四千之眾竟然被一擊既潰。吾等也以四千人對敵,夠麼?」托了邾婁的福。現如今武卒的戰績實在有些駭人听聞,趙無恤也在朝「當世善戰者」的行列邁進。

盜跖卻不以為然︰「邾婁只不過是一方草莽之主。不值一提。」

他認為,自己不僅僅是一方草莽之主,而且還是「一軍之主」。

盜跖讀過司馬法,並且將其吃透了,認為要想成為一軍之主,需有兩個條件。

一個是堅毅不拔的性格,只有性格堅毅,才能在一時失利的情況下鼓舞兵卒,使全軍不至於因失利而喪失斗志。另一個是須得具備足夠的謀略和眼光,才能在復雜的形勢中做出明智的判斷,才能做到趨利避害,帶領全軍贏得勝利。

這兩個條件缺一不可,如果只有前者,沒有後者,可能不管怎樣堅持也贏不來最終的勝利,而如果只有後者,可能還沒等到勝利就因為一場無法避免的失利而喪失了斗志和本錢。

過去十年的事情讓盜跖相信,自己兩者皆備!

「將者,兵之膽也,有我在,便能讓全軍士氣大振。我的親兵可不是散亂的普通群盜,更不是只會堂堂正正之戰的諸侯三軍,二三子只要善用我的戰法,在湖澤便能戰無不勝!」

……

盜跖雖然聰慧敏感,但他按照趙無恤以往行事風格預測武卒下一步行動,卻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距離解除中都之圍已經過去了兩天,但趙無恤的武卒卻依然沒有即刻南下的意思。

在軍議上,田賁、虞喜等人也建議應該乘著大破盜寇,士氣高漲之際乘機南下,將盜跖一並擊潰,完成這次任務,再揚武卒軍威。

「司寇之名一定能傳回晉國,叫諸卿膽寒!」

前日的戰事實在是壓倒性的勝利,兩人打得極其爽快,對手如土雞瓦狗,而己方貌似天下無敵,心態不免有些飄忽。但他們卻被趙無恤潑了一盆涼水。

「當年城濮之戰前,晉師寡而楚師眾,晉師退避三舍,楚國令尹子玉輕敵而驕,便命令全軍追晉師。臨陣時,子玉還夸口說︰今日必無晉矣!然而卻一戰而敗,喪師辱國,自己也無顏見申息二縣昆父兄弟,于是自殺身亡。故用兵之道,驕則輕敵,輕敵必敗!汝等這兩年來雖然多次小勝,但與子玉想比還差得遠,不可不引以為戒!」

趙無恤最近一年多的行動看似處處冒險,但那是逆境中追逐時勢的不得已為之。現如今既然魯國的大勢已經如他和張孟談謀劃的那般運作,就沒必要不顧代價冒進了。

冉求現在在軍議上已經相當積極,他說道︰「誠然,中都之戰極其順利,四千盜寇只花了幾個時辰就潰逃大半,其余或死傷,或被俘。若盜跖之徒也是這般不禁打,那追擊南下也不是不可以。」

「但盜跖詭計百出,號稱善用兵者。過去十年間未嘗一敗,用兵十分難以預料。何況向南行上幾十里。就開始進入大澤地帶,若是貿然前進。吾等講失之于地利。而據那個捕獲的盜跖親信稱,闞城附近至少有五六千之眾,且兵甲比北面的盜寇精良,多半是盜跖的精銳,敵眾我寡,敵暗我明,接戰則失之于人和。」

趙無恤認同了冉求的分析,後世的歷朝歷代,讓朝廷最頭疼最難對付的不是外來的敵人。而是這些流寇。他們的流動性和再生性都極強,若是無綱領、無統籌,只為搶一遭求活,那倒還容易剿滅。

可一旦開始得到有識之士的籌謀和規劃,就會形成自己的建制,絕不容小覷。

所幸盜跖雖然聰慧,也有不同于尋常盜寇的野心和理想,卻依然沒有像陳勝吳廣,乃至于劉邦、黃巾一樣明確提出一個綱領來。所以只能算一方草莽之雄,難成大事。

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說白了。盜患歸根結底是經濟和政治問題,不是軍事問題。趙無恤很清醒,沒有不自量力地想一次性平息這蔓延方圓數百里的潰瘍。

盜跖此人。無恤已經極為警惕,不敢大意。他是來驅逐盜寇,又不是死磕的。何必把自己搭進去?所以趙無恤否決了冒險南下,認為還是持重為好。

一來,他已經得知闞城依然在堅守。二來是他既然已經將未來的中都宰暗暗許給了宰予,那魯國西鄙臨近大野澤的其余地方,自然也要布置一些後手。

他這兩天可沒有閑著,先是疏通道路︰盜跖突襲鄆城不果,便東撤來攻中都,在沿途留下了數百盜寇阻礙行人,截斷涂道。無恤讓虞喜帶著輕騎士西行,很快就掃清了這些挖路斷橋之賊,聯系上了鄆城。

鄆城那邊,張孟談縱觀形勢,知道未來數月的關鍵將集中在東邊,所以已經親自到鄆城坐鎮,甄、廩丘交給了計僑和羊舌戎等。虎會原先帶著八百人,又從兩邑調兵,征召鄆城人,集結了千五百人,可以調撥一千徒卒供趙無恤使用。

東面的魯城、負瑕;北面的汶上、須句;西面的高魚、範邑;趙無恤都以小司寇之名移書去請求各邑大夫、宰、司馬派兵來支援。

但今天,趙無恤剛剛接到了各邑的回復,除卻魯城過來的幾百人,還有和趙無恤有點交情的高魚大夫派來了一百人外,其余各邑都推月兌掉了。

「真是群守土自保之賊!大夫,莫不如再移書向更遠的邑求助?」

宰予在邑寺里幫著趙無恤罵這些不願出兵的大夫,這幾日趙無恤已經以小司寇的名義向孔子提出,讓宰予接管了城邑事務,也算是為日後的推舉埋線。其實子貢、子路、冉求不在後,宰予本來就是孔子主要的輔政者,罵歸罵,厭惡歸厭惡,連孔子也不得不承認,這個弟子雖然無德,但能力的確很強。

趙無恤將簡牘盡數扔到了案上︰「無妨,雖然來者寥寥,但正如詩言,靡室靡家,玁狁之故;王事靡盬,不遑啟處。總得有人為國分憂,吾等不可再等了……」

因為魯城處,魯侯已經派人催了好幾次,他這幾天恐怕夜夜夢見祖墳被刨罷。

這是一次站隊實驗,趙無恤現在是三邑中大夫,治下戶口過萬,兵卒數千,是西鄙最強大的力量。而且他的小司寇職位也足以指派周邊的邑大夫們,不過這一回不太成功,也就高魚大夫給了面子。

願意合作的,趙無恤自然記在心上,至于那些拒絕派兵支援的,無論是何等冠冕堂皇的理由,趙無恤都決定,這次剿寇若是不能獲全功,那黑鍋就交給他們去背了!

湊足了一師2500之眾後,趙無恤已經做好了萬全準備,就在他在中都南門誓師南下,準備與盜跖會獵一場的那天,魯城處也傳來了子路在陽關的消息……

PS︰熬夜寫的大章,明天兩更……(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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