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恤之前向魯城要求的糧、帛、軍械、車馬、藥品、乃至于瘍醫等,季氏和孟氏全部應允,已經陸續運抵中都。伴隨而來的還有魯侯第三封催促趙無恤南下的簡冊,雖然語氣依然婉轉,但依然能從中看出他的焦慮。
至于季氏、孟氏?他們迫切希望趙無恤快點和盜跖兩敗俱傷,區別只是季氏不希望趙無恤勢力徹底消失,最好是實力削弱一半好讓兩家相互扶持,而孟氏的公斂陽則巴不得無恤敗亡。
所以,當子路徹夜兼程從陽關趕到中都時,趙無恤正安排從各處匯集過來的兵卒們列隊集結,準備即刻南下。
子路先火急火燎地沖進城探望孔子的傷勢,見他並無大礙後松了口氣。隨即被孔子訓斥了一通,說他不先向小司寇復命卻先來辦理私事是一種失禮的行為,子路這才連忙趕到南門處,與趙無恤見了一面。
「由來遲,有罪!」
踫面後,趙無恤打量了下子路,見他穿著沾了不少塵泥的武士裝扮還未換下,精神有些疲憊不如往昔,眼中卻更增添了幾分自信。
子路在陽關的使命完成得十分漂亮,他抵達陽關沒多久,已經逃進灌邑的陽虎也派人過來了,誰料被子路留下截留的人斬殺于城外,絕了陽關宰的退路,不得不重歸魯國治下。
于是趙無恤便夸贊道︰「何罪之有?子路單身出使陽關,雖無子貢、子我的妙舌生花,但以你只以無宿諾的名聲就使得陽關宰願意盟誓投降。答應永不叛魯,我無爾詐。爾無我虞。單單這件事,就能和當年墜繩出城。逼退楚軍的宋國華元相提並論了!」
華元,是一百年前的宋國執政,宋文公十六年,楚莊王派行人出使齊國,經過宋國時故意不借道,以試探宋國是否會屈從于楚。華元認為這是對宋國的侮辱,將宋當做附庸傀儡對待,于是便毅然殺了楚使,引發了楚莊王伐宋的戰爭。
那場仗一打就是數年。宋城糧盡,但性格執拗的宋人卻尤不投降。直到撐不下去了,華元才在夜里潛入楚軍營,一路無人察覺,直到楚國司馬子反的大帳中,登上子反之床,亮出二尺白刃喊他起來。
面對子反的駭然,華元說︰「寡君派我來把宋人的難處情況告知司馬,敝邑已經到了易子而食。析骸以爨的地步。盡管如此,若是想要吾等宋人與楚國結城下之盟,寧可滅國也不願!但汝等若是能退兵三十里,體面地結束戰爭。宋國將唯命是從!」
司馬子反害怕,就和華元訂下盟誓,盟曰︰「我無爾詐。爾無我虞。」之後宋國果然按照允諾服楚,華元憑借自己的勇敢和誠信結束了這場慘烈的戰爭。
率直的子路從不掩飾自己的情緒。聞言後一路上的疲憊盡去,面露喜色。
趙無恤用華元來夸獎子路這次立下的功勞。的確恰如其分。首先,陽關宰是陽虎殘余叛黨,有徒卒近千,若是和灌城東西呼應,為禍泰山南麓,就相當于在魯國北境打開了兩個缺口,保不準齊人便乘虛而入了,這當然不符合趙無恤的利益,他的縱虎之策就會變成一個養虎為患的笑話。
所以他才讓子路去冒險一試,陽關宰也是個執拗的軍人,一向听不進巧言誘惑,對子路倒是極其信任。既然子路以魯侯、三桓的名義說了會保他們的命,還會讓一切保持現狀,自然就允諾了,何況還有趙無恤交給子路的東西在起作用。
「也是多虧了司寇從陽虎處得來的陽關虎符,彼輩才相信陽虎已敗……當日我听到中都被圍困的消息後慌亂不已,再次忤逆了司寇還請司寇懲處。司寇救下了中都,救下了夫子和眾弟子,子路雖然不才,卻有七尺之軀,二尺之劍,可以上陣殺敵!這次南下擊賊,還請司寇帶上我罷,我願意為司寇赴死,好報效此大恩!」
說完子路竟然伏地下拜,對趙無恤施以重禮。
聊到這兒,趙無恤卻是想起了一件事情︰子路這次勸降了陽關,立下的功勞不可不賞。足夠從行人署區區還人一路升到邑宰、邑司馬的級別了!
陽虎倒台後,他的黨羽也樹倒猢猻散,不知有多少邑職位空缺,想孔子和少正卯這樣提前洗白的聰明人實在太少。不過無恤猜測,若是讓子路自己選,他一定會在孔子請辭後擔當中都宰一職位,魯城里的孟氏、季氏肯定不會反對。
若是那樣,就會跟趙無恤傾向的人選宰予發生沖突。
面對這件新冒出來的麻煩事,趙無恤立刻便有了個好主意,他說道︰「子路的功勛不可不賞,我身為小司寇雖然不參與任免官職,但卻可以舉薦。魯國有這麼一處地方,它是千室之邑,攝乎大國之間,加之以師旅,因之以饑饉,內外交困之下,急需一個人去主持軍務,重振旗鼓,子路可願意為之?」
子路有志向,而且志向還不小,他想要執政千乘之國,使其富強。但在听了趙無恤「齊家治國平天下」的說法後,加上孔子的教誨,他也懂得路要一步一步走的道理,邑司馬,便是通往這一理想的第一步。
「由也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他竟然也不問是哪,直接就拍著胸脯允諾了。
「得子路一諾,勝過百鎰黃金!那這事就說定了,戰事結束後,我便舉薦你做陽關司馬!」
「陽關?」子路恍然大悟,原來是那地方。
在季氏的妥協下,陽關目前可以由邑宰控制,保持原本的秩序不變。但考慮到的它是魯國的北方重鎮,所以必須安插一個能讓叛軍和魯城勢力都能接受的邑司馬。
子路為人中正,不黨不阿。十分忠于職守,他與子服何相熟悉。對季氏有搭救之恩,又是陽關叛軍信任的人。有他在陽關。既能督促陽關人頂住齊國的招降和進攻,又不會平白讓季孫氏收回撿了便宜,簡直是個完美的人選。
趙無恤心里暗暗計算,如今孔子的眾多門徒里,子貢、公西華、冉求,加上即將升職的子路、宰予,倒是有五六個因為他的緣故得到了不錯的職守,明面上,他趙無恤的確是儒家最好的朋友。
但儒家的核心鼻祖孔子。趙無恤卻不大想讓他繼續歷史上的進程,無論是他上台後與齊國議和休戰,還是試圖增強魯侯君權,都與無恤想要坐大、立功歸晉的道路相沖突。
所以,若能讓孔丘提前二十年從政治上退下來,做個在野的教書先生和博學顧問倒是挺好。趙無恤的這個心思從未有人察覺,因為這時代的人自然無法理解後世對孔子此人的復雜情緒……
……
子路深恨盜跖在中都辯論里侮辱孔子本人,污蔑孔子之政,更恨群盜傷了老師。便請求跟趙無恤一同南下剿寇。
雖然子路的加入會為軍隊增加一員猛將,但趙無恤並未答應他,且不提子路從離了陽關開始已經不休不眠兩天兩夜,拉車的馬換了三次。只想早一步趕到孔子身邊。就說中都作為趙無恤此次南下進剿的大後方,有子路主軍,宰予主政。他也能放心一些。
被趙無恤拒絕後子路有些悶悶不樂,中都之戰的事情。他也听幾個師弟敘說過了。听到武卒以少擊中,只花了半個時辰便將四千盜寇打的追亡逐北時。他頓時興奮不已,起了戰心。
所以盡管無法隨行,子路卻依舊對這次戰事極其關心,乘著武卒尚未完全集結完畢的當口,便虛心向趙無恤討教打算如何作戰。
國內國外的爾虞我詐勞累了,趙無恤倒是喜歡和子路這種直來直去的人打交道,他也不藏私,說道︰「用兵貴持重,今我軍少而賊眾,足足是吾等的兩三倍。且我部有一半新征召的國人,大多未曾經歷過戰陣,急恐失利。這幾日,我與眾軍吏也仔細商議過了,我與子有都認為,與其急擊,不如持重!」
子路問︰「所以司寇才在擊潰中都盜寇後沒有立刻南下,而是等了兩天?」
「正是,從中都出發到闞城只有七十余里,急行軍一天可到,走得慢也只需要兩天,凡帥師之法,當先發遠候,去敵二十里,神知敵人所在。我的斥候已經南下偵測,所以闞城的情況也略有所知,雖然看似危急,但因為牆垣堅固,主力猶存,盜寇又沒有太多的攻城器械,所以攻勢不猛,暫無陷落之虞。」
「有我這兩千多人在中都,對盜跖而言就是如芒在背,可以料想,他肯定不會對隨時南下的我不管不顧。很有可能會分兵繼續攻城,主力北上,尋找機會伏擊吾等,如此一來,我雖然按兵不動,卻已經減輕了闞城的壓力。」
在給魯侯和三桓的回信上,趙無恤便是以此為理由的,實際上,他只是不願意和盜跖硬踫硬,徒讓季氏孟氏得利罷了。
子路拊掌而贊︰「若是只有一千武卒,說不定還會著了他的道,但司寇如今有一師之眾,盜跖再分兵,想要一口吃下何其難也?武卒的戰力我甚是了解,若是盜跖敢與司寇決戰于野外,則必敗無疑!」
不過他想了想後又咬牙切齒地說道︰「盜跖這賊子雖然可惡,但在做盜寇前我就認識他,知道此人身手矯健,剽悍過人,用兵如風火之侵,尤其是膽子極大。若是他這幾日來不管司寇,一意強攻闞城呢?」
「如果他不管我部,那麼明日吾等便可在闞城郊外餃尾而擊之、擾之。邑中的守陵兵士也可里應外合,來場內外夾擊!足以一舉將盜寇主力剿滅于城下!」
那是最理想的形勢,若盜跖真二到那種地步,趙無恤也只能順手把他打殘了。
……
午後,在幾聲激勵士氣的鼓響後,在孔子、子路、宰予等人的送別下,武卒全軍向南開拔。
虞喜一向膽大心細,在上一次中都之戰里也表現優異,趙無恤便以他這一滿編的騎兵卒為前鋒先行,任何風吹草動都要回報。田賁的擲矛兵繼之,凶悍的他們能擊潰小股敵人。無恤親領長矛兵、蘇壽余帶溫縣弩手隨從中軍,冉求、項佗帶領雜牌的近千魯人押送輜重在其後,穆夏的劍盾手殿後,兩千五百人絡繹南下。
看上去浩浩蕩蕩,縱隊拉了足足半里的道路,這是趙無恤掌兵以來數量最多的一次,也是除卻留守三邑的千五百人外,目前能拉出手的全部戰力了。
憶往昔,趙無恤不由感慨萬千。從最初下宮校場上羊舌戎、田賁、伍井那區區二十五名下宮趙兵,到今天的一師之眾。兩年時間里趙無恤勢力的軍事力量足足漲了一百倍,而且離開晉國後多半是靠自己打拼的,說起來真是有些駭人听聞。
和趙無恤預料的差不多,當日的行軍里,前鋒的虞喜和田賁等人便遭遇了數支盜寇的埋伏隊伍,有的甚至還悍勇到主動發起襲擊,但都被擊退了回去。看得出,這些人是在拖延他們的行軍速度。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盜跖是想在天黑前將吾等拖延在某個地方,好在他預定的戰場謀劃些什麼……」
無恤也不焦慮,就這麼以平常速度,當天行到了離闞城只有三十里的地方扎營休息,到了後半夜時,果然遭到了一場夜間突襲……(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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