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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離朝歌陷落的消息傳來已經過去了好幾天,晉國內部的各勢力停止了劇烈的大戰,轉而開始伐謀伐交,暗地里不知道在進行什麼骯髒的交易。
但作為國君的晉侯卻像是呆滯了一般,仍未能打定主意,下達聯合外國討伐趙氏的命令。
因為知躒服侍三代晉侯,還是晉頃公托孤重臣的緣故,晉侯午一直對知躒極其信賴,無人時甚至會尊稱其為「仲父」。
可這幾年來,他對知伯是有一些抱怨的,作為一國執政,不是應該消弭國內的斗爭,調和卿族矛盾麼?為何知躒上台後六卿關系越來越緊張,對國君的權威越來越蔑視,最後趙韓與範、中行竟無視他的存在大打出手。
在晉侯眼里,這四家其實都是「首禍者」,都該死!
不過抱怨歸抱怨,晉侯午手中已無兵權,公乘無人,只有一個發動國人的名義,晉國六卿里,他能依仗的也只有知氏。
何況,知躒在他耳邊說的那些話,听上去的確很有道理……
這一日又是同樣的情形,卻听知躒危言聳听地說道︰「趙氏討伐邯鄲固然情有可原,但不顧公命與範、中行開戰就是對君上的大不敬了。他們僥幸擊垮了範氏和中行氏,如今範氏太行以東領地全部丟失,中行氏雖然還完好,卻已經喪了家主,我那佷兒中行黑肱守則有余。卻不能對趙氏造成實質性的威脅……加上有韓氏相佐,若君上再坐視趙氏壯大,他們席卷太行以東只是時間問題。」
「執政的意思是,要對趙氏加以遏制?」
「不錯,本來老朽天真地以為,譴一使臣去督促他們休戰獻地即可。但他們阻止籍秦大夫進入河內的抗命態度。卻讓我打消了不動刀兵就解決此事的念頭。趙孟父子因為勝了幾仗,竟然跋扈至此,真是想不到。」
「這……」晉侯還是在猶豫。
「其實,若是趙氏能滿足于此,將河內分割給趙韓二卿為代價,換取他們繼續效忠公命,寡人也還能接受……」
但我卻不能接受!知躒心想,他搖了搖頭道︰「不然。」
晉國中軍將努力讓自己忘記先前失算的憤怒和失落,重新打起精神來。盡力說服晉侯。
知躒一向覺得,趙宣子那種將自己的意志凌駕于國君之上,猶如太陽奪去星星光芒,雖然被諸卿視為楷模,其實只是權臣中的下乘者。
真正的操持國政,操控國君,要像水潤萬物一樣,「綿綿若存。用之不勤」。他表面上什麼事情都請示晉侯,然後再從中說服他。雖然有些麻煩,卻不容易讓這位年輕國君產生抵觸心理。同時再在國都排擠其他卿族勢力,讓自己的黨羽充斥朝堂,他是執政,這一點上,無人能與他相爭!
「我听聞。趙孟在戰場上受傷後,已經任命其子無恤為世子,在他死後會繼承趙氏的所有領地。君上想想,趙無恤是魯國正卿,手中已有一個千乘國。合西趙之力,又有千乘,再吞並了朝歌、邯鄲、柏人的話,再添一千乘!到那時候,三千乘趙氏的領地就差不多和齊國一樣大,其家半晉國,其兵僭三軍……以趙無恤不臣的野心,趙氏必有晉國!」
晉侯額頭直冒汗,讓某個卿獨大,這是歷代晉侯盡力避免的事情,所以當趙氏強大時,便有了下宮之難,當三卻其家半三軍,其富半公室時,便被君臣合力誅殺。
現如今,若不阻止趙氏,的確會像知躒說的那樣,枝大于干,手臂比腰肢還粗,到那時,他的位置會很尷尬啊……
但真的要開戰麼?晉侯心里撲騰撲騰地跳,但凡是和卿族為敵的晉君,如晉靈公、晉厲公之流,似乎都沒什麼好下場啊。
恰在此時,殿堂外卻傳來了一陣騷亂!夾雜著呼喊聲和乒乒乓乓的器械打斗聲。
……
「出了何事?」晉侯大驚,忍不住在榻上往里縮了縮。
「君上,有人在攻打虒祁宮門!」外面的寺人慌忙跑進來通報。
眾人面面相覷,上一次打進虒祁宮,把箭都射到屋檐上的人,還是欒盈那廝,如今這座晉侯宮室已經五十年無事了……
知躒幾步踏到殿門旁,招呼眾人關門據守,同時讓兒子知果出去看看。
也不知過了多久,宮外的嘈雜打斗聲終于平息了,宮門這才再度開啟,知果也帶著幾件武器和衣服前來復命。
「如何了?」
「有百余賊人想要乘著黎明換防時突入宮門,被宮中虎賁和聞訊趕來的國人殺死擊退,宿衛的司馬正在全城搜拿余黨。」
「圍攻宮門的是誰人!」知躒義正言辭,不知道內情的人,絕對看不出他是在演戲。
知果看了父親一眼,會意地說道︰「是趙氏的黑衣死士!」
「啊!」晉侯午失聲叫了出來,殿內眾人也是一陣面色煞白。
知果上前幾步道︰「君上請看!這是趙氏的符令和服色武器,這些人試圖沖進宮中挾持君上!」
晉侯只覺得頭暈目眩,他在位十多年了,從弱冠少年長到初為人父的年紀,雖然六卿擅政,侵奪了他的權力,晉侯越來越像一個名義上的國君。
可卿族發兵進攻虒祁宮,這還是頭一次啊!
梁嬰父照著定下的劇本嘆息道︰「沒想到趙氏竟然這麼喪心病狂,不但違抗公命,還試圖劫持國君……這就是趙無恤在魯國做的事情啊,將國君牢牢軟禁在自己兵卒包圍下,無事不能上朝,整日只能在狹小的內宮里過著連庶民都不如的日子。而趙氏則建立幕府。名為魯卿,實專魯權,就差篡奪魯侯之位了,當然,這是遲早的事。」
「現如今,趙氏父子又想把這種事情在晉國也來一遍……」
晉侯慌亂下失去了分寸。也不辨真偽了,他模了模頭頂的諸侯冠冕,的確,若是讓趙氏贏得這場戰爭,若是這次再度向趙氏退讓,坐視他們強大,那等趙氏入主朝堂時,自己的君位還能不能保住,只是趙無恤一句話的事情!
他又瞥了知躒一眼。這位老卿士一直像一位伯父一樣扶持他,要不然,就再信任他一次?
「執政?」他怯怯地問道︰「齊侯真的願意和吾等和解,並助晉國剿滅叛臣麼?」
……
「絕對可以!」
見晉侯松口,知躒更是苦口婆心地勸說起來。
「齊國與魯國是傳統的敵國,而趙無恤入魯時更是奪取了齊國的一些都邑,還霸佔了邾、小邾等齊侯與國。齊侯杵臼曾在魯地被趙氏擊敗過,一直記掛著所受的屈辱不能忘懷。過去數年雖然沒有再戰,卻處處與趙無恤作對。與其說他是在與晉國為敵。不如說是在與趙為敵,如今趙氏不服晉國公命,是君上和齊侯的公敵,晉與齊大可聯合伐之!」
「唉,一國之君與敵國聯合討伐本國卿士……這種事情聞所未聞,不知道新田的國人們能否理解……」
知伯為他打氣道︰「隨籍秦大夫東去。卻在太行遇阻而歸的那些國人已經見識到趙韓二卿的跋扈了,而在國都的人,也將知曉趙氏悍然派人進攻虒祁宮,妄圖挾持國君的罪行。赳赳武夫,公侯干城!新田的國人。一定會支持君上討伐叛臣的!」
晉侯的緊張稍微緩解,只有在新田,在國人簇擁包圍下,他才能感到一絲安心。
「那國內的其他各卿……」
範皋夷站出來高聲說道︰「君上放心,範氏雖然主邑朝歌陷落賊手,但太行以西的兩片領地仰仗執政發兵保護,晉陽趙兵未能攻入。我和駐守瓜衍之田的士鮒大夫一定會擁護君上,六縣之地尚能征兵近萬!「
梁嬰父補充道︰「中行氏也未滅亡,執政的佷兒中行黑肱願意效忠君上,他在東陽能征兵近萬,此外中行氏在陸渾地和太行以西的領地,也能征兵五六千!」
知伯最後表態︰「知氏雖然弱小,但老朽領地上的兩萬五千虎賁也願唯君上之命是從!」眾人不知道的是,中行黑肱為了保全自己,甚至在密信中聲稱願意成為知氏小宗,讓二荀重新合一,這也是知伯與趙氏撕破臉的底氣……
晉侯坐姿越發輕松,他暗想道︰「算上新田的近萬國人兵卒,太行以西理論上能集結五萬兵卒,就算有一半留守縣邑,也有三萬可用……而趙氏在太行以西,只剩下一個留守兵卒萬人的晉陽,一個空虛的長子,以及可以忽略不算的幾片分散領地……」
但他隨即想起了什麼,又追問道︰「我擔心的是魏氏和韓氏,趙氏雖然悍然派人闖宮,但韓氏不知道是否知情,魏氏和趙氏走的近,我也擔心他們的態度……」
韓氏是六卿里最弱的,尚能出兩萬兵賦,其中太行以西便有萬人留守。而魏氏就更強了,與知氏兵力相當。
韓魏是墊底的弱卿,但事到如今,他們的向背卻決定了這場晉國內戰的走向。
「韓氏與趙氏乃一丘之貉,此戰里被許諾了太多利益,只能希望他們不敢對抗國君,至于魏氏……」
說到這里,知伯瞥了一眼範皋夷,只見這位新任的範氏家主心疼的閉上了眼楮。
的確,魏侈父子看上去憨厚老實,可索要起好處來,卻一點不客氣,先要了兩縣,約定明年開春後交割。而朝歌城破,趙鞅未死的消息傳來後,魏氏倒沒有像知伯擔心的那樣突然反正,助趙氏攻知,只是派魏駒來新田,將兩個縣的價碼加到了三個縣,交割日期也變成了秋收後……
如此一來,魏氏很快就能盡有解池附近的河東之地,範皋夷也只剩下三個縣了。
知伯知道自己這是在割肉飼魏,卻無可奈何。
在範、中行都殘缺不全的情況下,趙氏赫然成為晉國第一,也是天下第一強卿,哪怕獨立成一國,也能主宰中原局勢。所以留給知伯的選擇只剩下兩個,要麼被趙氏慢慢壓死,要麼搏一搏,合眾弱以攻一強!
但魏氏所處的地理正好遠離了東方戰場,加上一直以來與知、趙兩面較好的策略,讓他們的站隊搖擺不定。
知伯只希望自己拋出的香餌能套住魏氏父子,至少讓他們保持中立,讓自己完成既定的計劃。只希望趙氏能給他們的東西,不足以誘惑魏氏公然與晉侯、執政對抗……
他咬了咬牙道︰「請君上放心,魏氏家主已經聲稱,唯君上之命是從,他們會守土安民,不會助趙氏為亂!」
「善……」在知伯連續數日的引誘和哄騙下,晉侯午這回終于下定了決心。
「不教而殺謂之虐,不戒視成謂之暴,慢令致期謂之賊……趙氏雖然是首禍者,還犯下了沖撞宮門的大罪,可寡人寬容,還是要給彼輩一個機會。傳我詔令,命趙氏將朝歌、河內地交予公室,再勒令趙氏庶子無恤帶著私兵回魯國去,此生不得再踏入晉國半步,更不能繼承家業!趙卿雖然未死,卻重傷不治,他要告老致仕,趙氏一分為三,分割給其三子!」
「將信件送往大河,再順流去溫縣交予趙孟,告訴他,若他還當自己是寡人的臣子,便依從詔令去做,則趙氏能存;若他不從,則趙氏便坐實首禍之名,叛晉者,昊天鬼神在上,寡人與友邦、諸卿共誅之!」
知伯在旁听之任之,雖然心中暗笑晉侯天真,到了這份上還寄希望于趙氏能放棄到手的一切,嘴上卻說道︰「不錯,若趙氏真的能認識到事情的嚴重性,我依然願意與他們結姻親之好,先前我可是與趙孟約好了,要讓他將長女嫁給我的長孫的……」
此時此刻,他再度恢復了先前一度失去的上善若水之心︰既然兩條細流無法將他們溺死,那就合百川為海,合眾弱攻一強,就不信淹不死不守晉國禮法規矩,不按照他預想行事的趙氏!
他略有些得意地想道︰「趙孟,趙氏庶孽子,面對君上的這條詔令,不從就是公然叛晉,面對天下圍攻,從則會失去一切,你們當如何抉擇?」(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