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1章 季羋畀我

作者︰七月新番投推薦票 章節目錄 加入書簽

楚王熊章今年才十六歲,卻已經當了十一年的王。

楚昭王因心疾去世時,他年紀尚幼,連葬禮都如同提線木偶一般渾渾噩噩,對先王的音容笑貌,更談不上什麼記憶。雪上加霜的是,他的母親越姒,也為了履行對楚昭王「同死」的誓言,毅然殉葬。

于是熊章年紀輕輕便失去了雙親,貴為王者,卻無依無靠,而照料他的任務,就落到楚國的公女季羋肩上了。

季羋是楚平王的幼女,來宮中照料熊章時,她還是三十多的美麗少婦。那時候做了孤兒的熊章在人前還能听令尹的話假裝堅強,人後卻哭得一塌糊涂,吃不下睡不著。是季羋姑母用她甜美的笑容讓他釋懷,並擁著他入睡,十年下來,熊章視季羋如母。

有時候,季羋姑母也會用一些陳年的故事來幫他排解宮中的無聊時光。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我本是從未離開楚宮的嬌貴公女,無憂無慮,直到吳師入郢的那一天,宮中突然大亂,外面到處是瘋跑的人,正無措間,兄長也突然來到我的宮室,將我帶走……」

或許是為了讓熊章不忘國恥,也許是想讓他更了解自己的父親,季羋講述了那個可怕的冬天。猝不及防間,她這只籠子里的金絲雀一頭扎進了從未在想象中出現的可怕世界。

還記得離開郢都時,天空昏暗,他們的車子在成群的逃難者中根本無法通行,只好棄車步行。他們不能走大路,因為郢都附近已經完全陷落,道路上到處是在索拿他們的吳國追兵,如往常般大搖大擺地在路上擺出王室架勢只會帶來死亡,他們必須隱藏身份,遠離道路,進入漫無邊際的雲夢澤……

「可不是狩獵時去的大澤邊緣,而是月復地,大王,你恐怕根本想不到那里有何物……」

「有何物?」很少離開郢都王宮的熊章緊張地問道。

季羋一笑,訴說起來。

那里的空氣陰濕黏膩,青草和荊棘,地上的黑莓,泥土,蠕蟲,腐葉,鑽過灌木叢的老鼠,季羋之前十多年從未見過的生物在這里比比皆是。

長年浸泡在腐沼之中的菌類能長到半人高,巨大的花朵盛開在地表,人一旦被它們迷惑誤入歧途,隨時可能會被泥坑吞沒。除此之外,還要提防隨處可見的毒蛇,挨上一口就得斃命;水中有半浮半沉的鱷魚,看起來活像長了眼楮和牙齒的黑木頭,可以咬下人的大腿,或者將馬兒生生拖入深潭撕食;遠離水邊的話,又能在林子邊緣看到啃食死麋的狼群……

哪兒都不安全,惡劣的不止是環境,一旦他們失去了王室的身份,這個已經失去了秩序的國度,到處都是不懷好意的人,路過村舍時,經常能看到兵災之後滿地的猙獰尸體,好幾次,他們遇上了盜匪,還失去了一些人。

熊章听得戰栗不已,然而季羋告訴熊章,那時候他的父王,比他大不了多少,哪怕是如此艱難的環境里,卻堅持將馬匹讓給季羋,後來馬也沒了,就讓鐘建背她,看著未來的丈夫一腳深一腳淺地在沼澤里步行,越過荊棘和糾纏的灌木。

那一刻,季羋明白了她們楚國史詩里的「篳路藍縷」是什麼意思,淚水也打濕了鐘建的肩膀……

「章若是在,也定能持戟保護姑母!」當時,將季羋當做母親一般的楚王熊章捏起拳頭,信誓旦旦地說道。

季羋捏了捏他的臉,笑道︰「傻章兒,如今楚國已經沒有奸臣,令尹司馬勤勉國政,那種多災多難的日子,不會再重演了,你也不可能再流亡了!」

一晃十年已過,歲月不饒人,季羋日漸衰老,魚尾紋爬上了她的眉梢,頭發上的烏黑頭發里也摻雜了一些銀絲。

而熊章已經從听故事的孩童長成了弱冠少年,準備再過幾年,就正式親政,帶給楚國一個嶄新的時代。

但目前為止那些復雜的國事還不必他去操心,只需要好好跟著太葆學習典籍,熟悉楚國悠久的歷史和令人驕傲的傳說,了解這個國家,以及思考如何去治理它……

然而五月的這一天注定不尋常,中午時分,本來該入宮講課的太葆遲遲未至,問寺人侍者,他們也支支吾吾的,只會跪下一個勁磕頭。

楚王熊章感到事情有一些不妙,讓人出去詢問究竟發生何事,他自己則坐在台上,凝視著遮蔽了目光的牆壘,他很渴望能長出一對千里目,能夠看到郢都里正在發生的事,看到整個楚國,他從未有過如此強烈的願望,要將整個邦國掌握在手里,如此才能不必擔驚受怕。

然後,他听見牆壘外面傳來的喊叫,以及刀劍交擊的聲音,但稍縱即逝,讓他以為是自己听錯了。和姑母說的一樣,楚國現在沒有奸臣,令尹司馬會照料好一切,縣公們則在外抵御敵國,一切祥和,怎麼會有打斗呢?

直到外面冒起了黝黑的濃煙,他才大驚失色。

「失火了麼?是哪座宮室,還不快派人去救火!」

楚王急得跺腳,他的親隨們面面相覷,不知所措。

好在這時候終于有人來了。

「大王……大事不好了。」

……

進來的是令尹之子公孫寧,他一臉凝重,過來就朝熊章下拜道︰「大王,楚國不幸,國都發生動亂。」

「什麼!?」

楚王熊章有些吃驚,目視公孫寧,卻發現他並沒有開玩笑的意思,公孫寧的左眼上還破了皮,鮮血沿著臉頰流下,是誰膽敢傷令尹之子,是敵國的軍隊麼?還是一場叛亂?

雖然不過問國事,但這幾個月里白公和主持變法,以及縣公們的反對,打內心里,熊章是覺得白公的變法能夠讓楚國強大,但他親政之前,卻無法干涉朝局。

現如今,果然生出變亂來了嗎?

事出緊急,公孫寧和他們的部下們也來不及多做解釋,七手八腳地想幫楚王章月兌下了他的王服,卻被熊章大怒推開。

「寡人是楚國的王,王豈能無王服,失體統!」

「大王,事態緊急,請听公孫寧的話罷……」

一個熟悉的聲音,楚國的公女季羋走了進來,她的打扮一如往常雍容優雅,只是淚眼婆沙,而她的兒子,善于彈奏琴瑟的鐘子期跟在身後,面色蒼白,顯然是被外面的事嚇得夠嗆。

母子連心,楚王熊章似乎明白了什麼,露出了苦笑︰」難不成寡人今日,要重蹈父王與姑母當年離都流亡的覆轍了麼?「

季羋無奈地點了點頭,楚王不甘心,目視公孫寧︰「郢都真的奪不回來了?」

公孫寧眼楮通紅︰「叛軍勢大,已經控制外郭,大司馬見王宮起火,派臣來救援,等臣抵達宮外時,內城已失。臣甚至連家中都來不及回去,也不知老父如今是否無恙……家與國之間,臣先國後家,特請大王易服,移駕!」

「走?這是寡人的國都,是寡人的王宮,寡人還能去哪?都城若是叛軍佔領,楚國不就危險了麼?」

楚王熊章茫然四顧,還是季羋拉住了他的手,寬慰道︰「大王,還記得我與你說過的麼?楚國已經遷過無數次都城,但國都一直都叫做郢,從未變更過。」

熊章點了點頭,季羋又笑道︰「所謂的郢,就是王的居所,王之所在,即郢之所在,只要大王能夠保全自己,這楚國萬里山河,皆可為郢,皆可為都,只要大王還在,楚國便能擊敗叛軍,重新振興!」

在季羋的懇求下,倔強的小楚王終于頷首答應了︰「好,寡人听姑母的,這就換下王服,易裝出宮……」

半刻之後,楚王已經換上了尋常貴族的穿戴,然後便在眾人的簇擁下,慌慌張張朝王宮的北門走去現在可以知道了,叛亂是從南面港口處蔓延開的,只希望這時候往北出逃還來得及。

然而走到一半,楚王卻恍然發現,攙扶著自己的是鐘子期,他的姑母已不在列中!

「姑母?」楚王回頭,大聲呼喊。

「母親?」鐘子期回首,抬頭看到了她。

不知何時,季羋已經站在身後的朱紅色樓闕上,看著他們離開,眼中滿是不舍,卻不再向前挪動半步。

听到呼喊後,她抬起頭,說道︰「妾的夫君還在宮門率樂官、衛士與叛軍激戰,妾怎能棄之而去?」

「姑母!」

剛才強作堅強鎮定的楚王都快哭出來了︰「請與章兒同行!」

「母親,兒子若是丟下父母自己逃走,豈不是不孝麼!」

鐘子期也為母親不一同出逃而泣不成聲,下拜伏地。

季羋暮然回首,對著自己的兩個兒子,寬慰一笑,他們都長大了。

「子期,此行險難重重,前途未知,汝務必照顧好大王!你也休要因為這世道的濁濁,而忘了心里的清朗琴音。」

「至于大王,為王者,便要狠下心,休要太過眷戀。你要切記,隨侯珠,和氏璧,楚國的寶物萬千,但唯獨您,才是楚國最重要的國器啊!」

言罷,她舉起寬大的雙袂,對著楚王一行人欠身行禮,仿佛是在與他們訣別……

「不,姑母!」

「大王,快些走吧!」

哭喊聲陸陸續續,卻漸行漸遠,良久之後,當季羋再抬頭時,面前空空如也,楚王章和鐘子期已經在公孫寧和宮甲衛士的拉拽下強行帶走了……

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世上最艱難的事,莫過于慈母送別兒子,而且一送就是兩個。

兒行千里母擔憂,季羋臉上的笑容不見,淚流滿襟,她咬著唇,久久望著他們離去的方向,喃喃道︰

「三十年前的流亡之路,畀我陪著王兄走一次,也就夠了。接下來的路,章兒,子期,就要靠汝等自己走下去了……」

PS︰季羋畀我,是多年前七月筆下第一個角色,現在回頭看看實在稚女敕的不行,這一章算是祭奠那個胎死月復中的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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