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一早,胡仲就來接霍皙去了京山。
原本是說好晚上的,誰知胡仲打來電話說許懷 思女心切,等的心急,干脆就安排人來了,霍皙跟報社請了半天的假,收拾好以後兩人一起往郊區走。
在車上霍皙不說話,胡仲怕車里氣氛沉悶,跟她講一講這幾年北京形式的變化,又閑聊了幾句,干休所的大門漸漸出現在視線里。
門衛識得胡仲的車,也沒檢查,直接放行。
車子又七拐八拐了一番,最後停在一幢白色小樓前。胡仲去給霍皙開車門,像個長輩似的囑咐她︰「你進去吧,我就不跟著了,你們爺倆多聊聊,不著急。」
到了地方,霍皙躊躇不前,胡仲看中她心思,伸手推了她一把︰「快去,見你自己親爹有什麼可抹不開的。」
好歹,霍皙以前也是敢跟許懷 甩臉子拍桌子的,幾年沒見,反倒膽子倒是沒以前大了。
許懷 正在屋後的荷花池里背手看魚,隔著老遠,望見他的身影,霍皙心里很不是滋味。胡仲說的沒錯,這幾年,他見老了不少。
以前的許懷 脊背永遠是挺拔的,神情是嚴厲的,不像現在,微微佝僂著,兩鬢斑白,眼角的皺紋也加深了很多,唯一不變的,就是他看自己時的神情。
其實許懷 也是一樣。
閨女瘦了,單薄了,一想起這些年她在外頭吃的那些苦,當爹的把什麼架子都給忘了,就想好好看看她。
他背著手問︰「來了?」
霍皙沒吭聲,許懷 頗有興致的看著魚池笑笑,繼續道︰「這兒不比南邊條件好,水涼,魚游的都不歡。」
霍皙叫他︰「爸。」
許懷 手一抖,為了這一聲爸,他等的可真難吶!
轉過身來,許懷 也不看她,用手比了比院里的椅子,跟霍皙說︰「坐下,坐下說。」
他剛做完手術,還在恢f 期,走路不敢太快,霍皙遲疑了一下,給他拉開椅子。椅子拉開以後她也不坐,就端端正正站在許懷 面前。
許懷 摘了老花鏡,用衣角擦了擦,他知道,霍皙這是為自己這三年給他認錯呢。
他跟這個閨女相處時間不長,一個當爹的,不比母親,很多事想問出口都怕不妥,霍皙是個心思敏感的孩子,許懷 說話是慎之又慎。
當初小航沒了以後她堅持要走,他生氣,一怒之下給了她一巴掌,後來人真走了,許懷 心里後悔不迭。
要是她不回來了,父女兩個最後在一起的時光,他給她的記憶就是一記耳光,許懷 得難受死。
好在,人現在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
許懷 沉吟半晌,才道︰「我听你胡叔說……你回原來那地方去住了?」
「是。」
許懷 咂咂嘴︰「好長時間沒住人了,屋里冷不冷?」
「現在天暖了,不冷。」霍皙瞅瞅他爹,二十度的氣溫,里頭穿了一件襯衫,外頭還套著毛坎肩呢。
「那……小誠斯亮他們你也見過了?」
「見過了。」
許懷 這下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了︰「要不我讓你胡叔再給你找套房子?那地方都是熟人,人多嘴雜的,怕不清淨。」
他是護著她,怕她在院里挨欺負,霍皙脾氣倔,又不想讓許懷 再為自己操心,便說︰「現在住著挺好的,不用麻煩胡叔。」
爺倆都是個悶葫蘆,一個問不出口,一個心里明白,都揣著自己的主意。
許懷 長長嘆氣︰「其實不搬出去也好,你一個人在外頭我反倒不放心。要是真想在外頭住,也不租,看中了什麼地方告s 胡仲,他給你安排。」
恰逢屋里有勤務員出來叫許懷 用早餐,許懷 撐著桌子站起來,問霍皙︰「早飯吃了嗎?」
霍皙還沒開口,他緊接著說︰「吃過了就再陪我吃一點。」
他心情不錯,笑著站起來,難得有了精神︰「廚房熬得小米粥很好,你喝喝看,很養胃。」
許懷 在京山這兒住了有幾個月,一直照顧他的勤務員見他帶了人來,以為是客,忙去備餐具。
許懷 溫厚一笑︰「不用那麼講究,我親閨女,給她拿副碗筷就行。」
勤務員哦了兩聲,趕緊去廚房又添了兩個小菜。這許懷 平時住在這兒來探病的都是工作往來,家里人很少見,他前妻听說早些年沒了,就留下一個兒子,爺倆關系還不太和睦,偶爾來過幾次都要把人氣的夠嗆,冷不丁冒出來個女兒,大家驚奇,一時都偷偷看了霍皙兩眼。
父女兩個在桌上吃飯,很少交談,霍皙低著頭,一只手把頭發攏在耳後,拿著小勺很認真,喝粥就是喝粥,許懷 喜歡看她吃飯,身子單薄就該多補補,期間他拿筷子給她夾了兩片筍,原打算放到她手邊的碟子里,對上霍皙的視線時又停頓了。
「哦,我忘j 了。」許懷 慢慢放下筷子,歉然一笑︰「別把病氣兒過給你。」
人老了,有些事情畢竟是討年輕人嫌的。
見許懷 想極力討好自己神色,霍皙無聲把碟子往他手邊推了推。許懷 把停在空中那兩片筍落下,緩聲和藹道︰
「這次回來就不要走了,房子里還缺什麼你告s 我,要是想上班就接著去,不想上班就念念書,好好休養一段,前陣子有人跟我介紹說外語學院這些年發展的不錯,你媽媽也是那里畢業的,你還想再學,回頭我讓人送你過去?」
霍皙沉默幾秒,搖頭︰「不學了,好多年不踫,撿不起來了,現在在報社挺好的。」
「隨你,不學就不學罷。」
雖是這麼說,許懷 心里還是一陣惋惜,這孩子像她母親,蠻有說語言的天賦,要不是當年……自己真真是把她給毀了啊。
父女兩個難得見一回,許懷 對霍皙有愧,自然是把什麼好東西都緊著給她,平常別人來探病送的補品,燕窩,他讓勤務裝了兩大箱,怕霍皙不要,直接讓人送到胡仲車上,胡仲在車邊抽煙,見人大包小裹的出來,心里直樂。
得,看這架勢,八成父女倆談的不錯。
臨走前,趁著許懷 去廚房忙活找東西的功夫,霍皙逮住機會跟照顧他的勤務阿姨說︰「阿姨,天熱了,過幾天您把他入春的薄衣服找出來換上吧,麻煩您了。」
吃過飯許懷 送霍皙出去,父女倆沿著湖心長廊一起往外走,期間他又斟酌看了這個女兒一番,說年紀,二十五六,老大不小的,長相不錯,
如今,人在身邊,低眉順眼的,和之前倒也沒什麼不同,偏偏原來那股子生氣沒了。人一旦沒了精神,沒了魂兒,那可就空了。
許懷 暗自琢磨這樣不行,心里卻已經默默為這個閨女打算起來。首先,得給她把工作安頓了,其次,就是給她找個知心的,靠得住的人。
許懷 走路的時候很慢,有時候需要緩幾步喘氣,霍皙在許懷 身邊幾次想扶他,到了最後關頭又猶豫了,幾次下來,便走到了胡仲車前。
許懷 看穿霍皙的心思,站在長廊上,跟她擺擺手︰「跟你胡叔回去吧,得空了,就來看看我。」
霍皙背對著他走了幾步,忽然回過頭來,跟許懷 說了今天最長的一句話。
「您要是病好了……還回來嗎?」霍皙局促,顯然還不太適應這樣和許懷 說話,她眼楮望向別處︰「我是說,您不是一直住在這兒對嗎?病好了,就回家。」
這地方雖有山有水,可畢竟不是家。霍皙一直覺得,有個親人,有個念想的地方,才能叫家。
許懷 明白,她這是拐著彎認他這個父親,關心自己的病呢!
許懷 激動,趕緊應了兩聲︰「回,病好了就回。」
霍皙點點頭,跟許懷 說︰「我走了。」
胡仲帶著霍皙沿著小路漸漸走遠了,留下許懷 一個人站在長廊上,心里感慨萬千。
……
沈斯亮的車進去,胡仲的車拐出來,兩輛車打了個照面,誰也沒停下。
路過時,胡仲的司機心驚踩了下剎車,從後視鏡看了眼那奧迪,心想 !到底是二處的人,這車開的,叫一個沖!
局里有位老領導犯了哮喘,前一陣子在這邊休養,沈斯亮受指示,今天來給他送一份急件。
好巧不巧的,老領導跟許懷 住著的小樓挨著,他送了文ji n出來,正好跟往回走的許懷 打了個照面。
沈斯亮微笑跟他打了聲招呼,帶著小輩的謙遜︰「許叔。」
「哎。」跟沈斯亮有段時間沒見了,雖然兩家因為小航的事情關系很僵,但是人家孩子尊重你主動問了好,許懷 也很有長輩的樣子,和藹問道︰「今天怎麼上這邊來了?」
「過來給趙局送份急件。」
「哦。」許懷 點點頭,「老趙的哮喘可是老毛病了,前兩天我去看他,這病且養著。」
「這段時間一直忙,沒空來看您,听人說您過完年又在協和做了次手術,恢f 的怎麼樣?」
許懷 一笑,背著手蠻有架子︰「沒什麼大事兒,難為你掛在心上。」
沈斯亮虛扶了許懷 一把︰「我送您回去。」
許懷 倒是也沒謙讓,順著沈斯亮往回走,顯然是有話和他說,斯亮這小子聰明,許懷 也沒繞彎子,直接開門見山。
「剛才霍皙過來看我,才走,跟你也就前後腳的功夫。」
沈斯亮說︰「在門口,看見了。」
許懷 心里一震。
這倆孩子,真一模一樣,倒是都不跟他撒謊!
看見就是看見了,不隱瞞,也不耍那些花花腸子,許懷 扶著他的手,無奈嘆氣︰「斯亮啊,我也不瞞你,霍皙這幾年在外頭沒少受罪,許叔心里對她有愧。」
沈斯亮听著,沒接話。
許懷 接著道︰「過去的事兒咱們不提了,我現在病著,你也知道大宇那孩子,雖然是她哥,到底不是一個媽生的,關系不親,指望不上,霍皙脾氣又擰,有時候在外頭吃了虧也不說,為難你們在外頭多幫我照顧著點。」
這才把話說到正題。
沈斯亮明白許懷 的意思,他怕他們沈家放不下小航當年的事兒,怕自己閨女吃虧,這是在他這兒跟他要個保證呢!
大太陽底下,沈斯亮依舊扶著許懷 ,他先是沉默幾秒,而後跟他淺笑著保證︰「一定。」
許懷 停下腳步,意味深長地看著他︰「許叔可拿這話當真了?」
他們沈家孩子說出來的話,向來都是算數的。沈斯亮極短的點了下頭︰「您放心。」
「回去……給你爸帶個好兒,說我出去了,一定親自上門去看他。」許懷 表情鄭重,又凝視了沈斯亮一會兒,才掙開他,獨自背著手走了。
要說沈家跟許家,原本是關系雖不見得有多親厚,但是在當年那個明爭暗斗的局勢里,兩家一直是幫襯著的,要不,當初許懷 也不會同意兩個孩子的事兒不是?
臨近中午,老領導要做霧化治療,沈斯亮等著拿他批示,就在里頭轉悠了一會兒,他站在湖邊,往嘴里送了根煙,正要點火,才發現打火機沒在兜里。
左右模了模,他低頭一笑。
那天晚上,他把打火機給她,再沒要回來。
那打火機他用了很多年,還是小航上了大學以後,用自己一場比賽的獎金給他買的。他很愛惜。
沈斯亮把煙放回去,兩只手插在褲兜,倒真靜心欣賞起這里的景兒來了,京山後頭這療養院是新建的,布局綠化都做的很好,一qi 仿照著南方園林的風格,亭台樓閣,小橋流水,蠻有味道。
看著看著,沈斯亮漸漸斂住了笑。
難怪他覺著這兒眼熟,當初,自己第一眼看見霍皙的時候,就在這麼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