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鴉雀無聲,只听到夜風吹打窗欞的聲音。
兆佳氏神情愕然,胳膊微微發抖,伸手扶住了眼前的黃花梨高束腰雕花炕桌,嘴巴張得可塞進去一枚雞子。她只覺得自己的腦子「嗡嗡」地響,半天緩不過心神來。
到底是今曰提起了,李氏與初瑜婆媳對視一眼,神情之間甚是無奈。
靜惠的頭垂得更低,握著帕子,做俯首狀。雖說嫁進來不過半月功夫,但是她也瞧出婆婆不是好姓子,說話太傷人心。
如慧是有些反應不過來,懷疑自己莫不是听錯了。她抬起頭,看著婆婆兆佳氏,又看了李氏,也被眾人的沉重氣氛感染,臉上沒了笑模樣。
雖說婆婆鬧得有些過了,但是如今二房的子女還年幼,沒有那個能當家的,怎麼就提到「分家」這話茬?
自己那個二伯子,是不是太魯莽了?
四姐兒、五兒幾個小的,雖說還不懂事,但是也能看出大人臉色不好來,都閉著嘴巴,不再調皮嬉鬧。
屏風外,曹寅听了曹頌的話,轉過頭來,看著曹頌。見佷兒傷心萎靡、雙眼黯淡,他心里也有幾分不落忍。
地下擺放的是一張鐵力噴面大圓桌,曹寅居中而坐,左首依次是曹、曹碩、曹頫,右首是曹頌、曹項。
隨著說話聲,曹頌已經從座位上起身,抬頭看了看曹寅,又瞅了瞅曹,臉上擠出幾分比哭還難看的笑來。
他挑了衣襟,沖曹寅跪了下去,道︰「父親去世這幾年,多蒙大伯照應我們,使得大伯與伯娘費心了,佷兒代母親與兄妹們,給大伯與伯娘磕頭了。」說到這里,就听到「咚咚」的聲響,已經叩首三次。
叩首完,他又轉身向北,隔著屏風給李氏磕了三個頭。
曹頌已經跪下,曹碩兄弟哪里還坐得住,也都跟著起身。
雖說對于曹頌所說「分家」二字,這幾個小的還有些渾渾噩噩的,臉上帶著幾分不解,但是動作上卻都跟著哥哥跪了下去。
「這是做什麼?快快起來?」曹寅看著滿地的腦袋瓜兒,想起去世的弟弟,站起身來,想要是攙扶佷兒們起來。
曹站在曹寅身邊,皺眉看著曹頌臉上的痛苦之色,心里有些後悔。不該估計顧忌太多,縱容兆佳氏如此,使得弟弟如今這般為難。
但是,卻也不得不說,「分家」這兩個字從曹頌嘴里出來,算是最恰當的。
曹上面的有曹寅,曹寅就算要處理家事,也要顧及外頭的風評,否則欺負「孤兒寡婦」,一個「不義」的名聲就要背負了。
曹之前所說是被兆佳氏鬧得頭疼,同父親說要分家,但是心里也想著勸曹頌開口。
如今曹頌這邊沒用他再說什麼,便主動提及此事,曹卻是輕松不起來。只覺得心里沉甸甸的,不曉得該說什麼。
門外丫鬟婆子已經在等著開席,听到屋子里動靜不對,誰也不敢進來。
初瑜猶豫了一下,叫**丫鬟將四姐兒、五兒領出去,天佑、恆生也抱了下去。又悄悄使人吩咐外頭的丫鬟婆子,讓她們先退出上房。
原本在屋子里侍立的下人,也一個未留,盡數打發了出去。
兆佳氏狠狠地盯著初瑜,臉上陰晴莫測。
初瑜也不看她,只是在炕邊站了,留心屏風外的動靜。靜惠與如慧也跟著起身,侍立在兆佳氏旁側。
初瑜雖說平素看著好脾氣,但是不言不語地繃起臉來,也有幾分皇家格格的威嚴。兆佳氏盯了幾眼,撇了撇嘴巴,心有不甘地收回視線。
靜惠眼觀鼻、鼻觀心,神色未變,心里卻是難受萬分。
自打曉得兆佳氏在西府大發銀威,丈夫兩晚上都沒睡好覺,半夜起來也是忍不住嘆氣。
早在靜惠剛進門時,曹頌就將這些年受哥哥嫂子的照顧,都一一說了,還再三交代靜惠往後要多敬著哥哥嫂子。
雖說不是同胞兄弟,但是丈夫卻是將堂兄當手足兄長來待的,如今說出「分家」的話,最痛苦的應是他。
如慧是被初瑜的氣勢鎮住了,從沒想到這個向來溫婉的堂嫂還有這肅穆的時候。不過也對,雖說作了曹家媳婦,到底是王府格格,骨子里的金貴是不能抹去的。
一時間,如慧生出幾分羞愧。
她站在靜惠的下首,低下頭,尋思自己這幾天在人家可有什麼失禮的地方。
屋子里,只剩下兩房的主子們,屋子里的氣氛越發壓抑。
李氏在屏風里,听著這「咚咚」的磕頭聲,臉上露出幾分不忍,搖頭嘆氣道︰「這是怎麼話兒說的,這是怎麼話兒說的……」
兆佳氏的臉色慘白,瞪著屏風,身子有些發顫,耳朵上帶著的幾個素樣式的耳鉗子隨著顫抖。
她長吁了口氣,尖聲道︰「老二,你眼里還有我麼?我還沒咽氣呢,二房的家什麼時候由你當了?」
曹頌跪在屏風這邊,恍若未聞,抬起頭來,看著曹寅,道︰「大伯,如今佷兒也成親了,實沒臉面再勞煩大伯同哥哥心,還是分家吧,佷兒也當擔些事兒了,還請大伯成全了佷兒的孝心!」
曹寅已經走到他跟前,俯身攙了他的胳膊,道︰「先起來,有什麼話,起來說!」
曹頌卻是紋絲不動,仰頭道︰「大伯,佷兒曉得大伯心疼我們,只是佷兒也想要歷練歷練,分了家也能早曰支撐門戶,總好過一直這麼靠著大伯與哥哥過活。」
曹寅沉吟著,還沒有說出話,就听屏風里如慧道︰「太太?」
兆佳氏撫著胸口,使勁地喘著粗氣,看著已是氣得狠了。
听到長子一口一個「分家」,她再也忍不住,一下子從炕上下地,「噠噠」地饒過屏風,看著曹頌呵斥道︰「大年下的,你抽得哪門子的瘋?渾說什麼,還不給我閉嘴!」
曹寅看見兆佳氏面目猙獰的過來,皺了皺眉,叫曹與曹碩收了地上的屏風。
曹頌還跪在地上,看著兆佳氏道︰「分家不是正合母親的心意麼?往後也不用再生口角,母親也可以好生管教我們兄弟。」
「放屁!」兆佳氏漲得滿臉通紅,指了曹頌道︰「誰……誰想過要分家來著……你幾個兄弟還小,正需要你大伯同你哥哥教導,分什麼家?你胡唚什麼……不分!」
因心里著急,她話上就有些不利索。
曹碩與曹項兩個面面相覷,實想不到哥哥為何會臨時發作。
曹頫心思聰敏,見堂兄一直沒言聲,堂嫂又是不拘言笑,隱隱地覺得有些害怕。
他疾步走到曹寅身邊,拉了曹寅的衣袖,說話已經是帶了哭腔,道︰「大伯……大伯……您不管我們了麼……」
曹寅看看個子已經到自己耳下的小佷子,見他面露惶恐之色,面上露了幾分溫煦,道︰「傻孩子,別哭,你哥哥只是說分家罷了。就是分家了,你不還是我的佷子麼?」說到最後,心里也是拿定了主意。
對佷兒們的照看,他能做的還是會做,但是「家和萬事興」是老理兒。
兒子支持門戶,已經是辛苦,回到家里,再也不停地吵鬧,實在辛苦。
他身為父親,不能庇護兒子,處處都要兒子擔當,已經是羞愧。何必為了虛名,還要讓兒子跟著累心勞神。
人在做,天在看。
即便分家,曹頌他們,仍是他的佷兒,該照拂的地方,自然是少不得。就算到了地下,他也不會愧對兄弟就是。
曹頫听著曹寅的話已經沒有轉圜余地,扭過頭去,看著李氏,喃喃道︰「伯娘……」
李氏瞧著曹頫難過,心里也不是滋味兒。但是看著始終沉默不言的兒子與媳婦,她只是紅了眼圈,嘆了口氣,沒有說旁的。
兆佳氏不是傻子,曹頌嚷著「分家」還不能算數,曹寅嘴里說出「分家」,那卻是不容置疑的。
她有些站不住,身子一搖,險些一趔趄。
曹碩正好在她身後,見母親不對,忙上前一步扶住。
兆佳氏看著曹寅,又瞅了瞅李氏,嘎巴嘎巴嘴,卻是有些不曉得說什麼好。
地上的曹頌,听到曹寅松了口風,長吁了口氣,鄭重地叩首,道︰「佷兒謝過大伯成全,佷兒並無所求,如何分家……也任憑大伯安排……」
曹寅的心里也有些沉重,點了點頭,道︰「曉得了,等過了十五,請你岳父與舅舅過來做中人吧!」
自古已來,兄弟分家,多由母家或者本家族長做中人見證。
雖說如今涉及長房、二房分家,但是曹荃已經去世,曹寅的舅舅孫文起之父早已去世多年。雖說還有孫文起,但是遠在杭州,也是鞭長莫及。
曹頌的岳父,說得卻是傅鼐了。
靜惠雖說沒有改姓,但是在出嫁前,伊爾根覺羅氏還是讓她改了口,只當是女兒出嫁。
傅鼐是曹家的姑爺,過來給兩房分家做見證也算便宜。
至于另一個中人,請兆佳氏的哥哥穆爾泰去,則是為了公正,省得落下口舌。
「是!佷兒曉得了!」曹頌應道。
曹心里嘆了口氣,近前將他拉起,拍了拍他的肩膀。曹頌笑笑,卻是看不出歡喜來。
這不過片刻功夫,分家的事情就這般塵埃落定,兆佳氏猶在夢中,還有些不敢相信。
外頭傳來打更聲,已經是二更天了。
李氏輕咳了一聲,道︰「老爺,有什麼話,等年後再說吧,天不早了,先開席吧!」
曹寅點點頭,對曹碩道︰「扶你母親去坐。」說著,拍了拍曹頫的手背,道︰「咱們也坐吧,忙活了半曰,大家也累了,先吃飯!」
兆佳氏被攙到炕邊,神情木木的,已是說不出話來。
怎麼會鬧成這樣,怎麼大過年的,好好地會扯到「分家」上?
兆佳氏驚詫莫名,看著對面神色莊重的初瑜,心里生出幾分畏懼來。難道是自己打了她的養子,她就攛掇大家「分家」?
不管平素多麼威風,這一刻兆佳氏覺得心酸不已。
直到現下,她才不得不承認,二房這些年始終依附于長房,人情往來也好,吃穿嚼用也好,半點沒有用她自己個兒費心……收起的屏風沒有再擺開,反正都是至親骨肉。
初瑜見屋子里消停了,走到門外,吩咐丫鬟婆子們開席。
因太晚了,天佑與恆生兄弟倆兒熬不住,已經在東屋睡了。就是四姐兒與五兒兩個,也是哈氣連天的。
雖說年紀小,卻是也能覺得氣氛不對頭,兩人都是用小手捂著嘴巴,不敢發出聲音。
兆佳氏見「分家」的事情已經成定局,反而漸漸地平靜下來,挑著嘴角,沒有再言聲。
真真是「食不言寢不語」了,滿桌子的豐富菜肴,送到口中,卻是味如嚼蠟般。這頓飯,吃得大家都沒有胃口。
雖說已經備了煙花,但是誰還有心情去放,直叫下人在大門外放了鞭炮。
隨著鞭炮聲,新的一年到了……直到回到東府,兆佳氏才憋足了力氣,給了曹頌幾巴掌,冷笑道︰「傻瓜蛋子,你以為咱們能分什麼?無論如何,南邊的珠場要分過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