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當少年的話說到後半截時,拓真已經連在椅子上維持坐姿的力氣都沒有了,重重地摔到地上,傷口的劇痛勉強維持著他的意識。
少年的語速很快,他是以勝利者的姿態待在拓真面前,所以為了最大程度地品嘗勝利的滋味,他必須要讓拓真在死之前听完他的話,否則就很掃興了。
拓真憑著胸口一口淤積不散的怨氣強撐著,在地上一下一下向少年爬行,恨不得抓住少年生啖其肉,方解心頭之恨。
他的身體在地板上拉出一條又長又寬的血跡。
「在那次實驗之前,科學家們的實驗全都失敗了,而你等不及了,明知如此也要強上,反正即使再失敗一次,你也沒什麼損失……但偏偏這次取得了部分的成功,只是你們不知道而已。」
少年感慨道︰「說是巧合還是幸運?應該都不是,既不是巧合也不是幸運。那些科學家之所以連續失敗,是因為他們都是拿小白鼠、狗、猴子這些動物做的實驗,你之所以一意孤行地推進實驗,是因為你知道這次實驗是不同的,那些科學家從來沒有拿克隆動物來當實驗體,而我和你……」
他再次指著太陽穴,「咱們兩個擁有特征極為相似的腦波,這是那些實驗動物全都不具備的,可能就是這個關鍵因素令這次實驗取得了部分成功——你當然推測到了這點,畢竟是你記憶里的東西。」
「可惜,實驗只取得了部分成功,這是我的幸運,也是你的不幸。說起來,肯定是復制記憶更容易,因為記憶是固定的,相當于已經寫進硬盤里的內容,科學家們早就清楚是大腦的哪一部分在控制記憶。」
「復制思維的難度太高太高了,科學家們到現在也還是糊里糊涂,根本連門徑都沒有模清,與復制記憶比起來,一個是小學四則運算,另一個……恐怕是數學猜想級別的,所謂的思維就是意識的本源啊,科學家們連什麼是意識、意識是怎麼產生的都說不清,所以這部分會失敗也是情理之中,科學實驗本來就不存在絕對的幸運。」
「更何況,連你的記憶也沒有全盤復制進我的大腦。」少年思索道,「我試著回憶,但總是離現在越近的記憶回想起來越清楚、越完整,離現在越遠的記憶就越模糊,甚至只能想起一些支離破碎的片斷——人類不就是這樣麼,總是這麼善忘,只能回憶起少量最重要的東西,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聰明如你也不例外。」
「我很感謝你,感謝你拿我做了實驗,在實驗之前,我像白痴一樣被你養大,從出生開始就沒有離開過那個房間,像極了被養在豬圈里的豬仔,只等著有一天養肥了送進屠宰場,跟豬仔唯一不同的是,你很注意我的飲食健康,因為你很關心自己未來的身體健康。」少年譏諷道。
「我除了傻玩之外什麼都不懂,你連電視和書籍都沒有給我看過,這當然是你刻意為之,令我的大腦如白紙一般純淨,排除任何可能對復制大腦不利的因素……這樣的手段、思維和執行力,舍你其誰?」
「你控制了一切能控制的變量,唯獨控制不了人類的科學水平,所以這並不是你的失敗,你不用這麼不甘心,就這樣笑著咽下最後一口氣不好嗎?」
少年驚嘆于拓真強大的意志,竟然一直撐著最後一口氣沒咽下,但他更高興,因為這意味著自己也可能擁有同樣強大的意志。
火警的鈴聲響徹整棟建築,室內的紅色應急燈亮起來了。
「嘖,鬧出了這麼大的動靜麼?」少年眉頭微皺,「這是火警的鈴聲?是不是保安很快就要疏散這棟建築里的人?」
少年走到窗邊往外看了看,轉身走到房門處,將房門反鎖。
樓道里傳來嘈雜的腳步聲,還有人們慌亂的說話聲,訓練有素的保安們迅速爬樓跑到各層疏導員工們離開大樓。
咚咚咚——咚咚咚——
有人用拳頭重重地砸門,「老板!老板!你在里面嗎?」
「噓!」少年向拓真比劃出噤聲的手勢。
拓真拼命地想發出聲音,提醒門外的保安注意,但他一點兒力氣都沒有了,連話都說不出來,即使他能哼哼兩聲,在這麼嘈雜的環境下,門外的人也听不到。
少年提前把拓真的兩台手機拿進洗手間,然後拓真的手機就響了,是那台工作用的手機,少年拒听了來電,然後解鎖手機向來電者發了一條信息︰我已離開大樓,現在不方便接听。
電話沒有再打來,門外的保安大概得到了上級的通知,也不再敲門了。
拓真最後一線希望就此破滅。
「留給你我的時間不多了,你還有什麼想知道的?」少年掏出自己的手機,將拓真兩台手機里的通訊錄復制過去,然後將兩台手機放回原處。
「之後的事情就順理成章了吧?我得到了你的記憶,任你如何毒打也裝出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還好你沒打得太狠,都是皮外傷,畢竟你舍不得,這是你自己將來要用的身體,打完之後還給我消炎消腫包扎,然後把我扔回原來的地方,要求科學家們繼續研究。」
「但我已經不是原來的我了,我像是月兌胎換骨一樣,還未成年就獲得了你這麼多年儲備的知識和記憶,簡直像是開了外掛——我沒玩過游戲,這詞沒用錯吧?我知道你接下來一段時間會悄悄監視我,所以我養好傷口之後一直保持隱忍,直到你徹底死心,放松了戒備,然後我……」
少年望向銀人C9,C9是負責看押他的守衛,他說服了她,用的是拓真同樣的話術,成功地挑起了她對拓真的仇恨,並且攛掇她復仇。
有了C9的幫助,少年就獲得了跟外界聯絡的渠道,其實他只需要一台手機、電腦以及能跟外界聯起來的網絡就行了。
拓真的聯絡渠道他全知道,拓真各種軟件的密碼他也全知道,拓真什麼秘密能瞞得住他呢?
「我蟄伏著,等待一個合適的契機,光憑我和C9不可能對付得了你,我需要借助外力,逃跑沒用,我不能逃跑,如果你不死,終有一天你會找到我並殺死我,所以你必須死,你的死期就是我的自由之日。」
「你沒讓我等太久,這一天很快到來了——你暴露在忍者學院的視野里,我決定利用這個機會。我往各種地下渠道散布關于你的個人信息,重點就在于你是C先生這件事,只要散布得夠多,總會有人相信並傳播出去,你這麼多年來肯定得罪了不少人,肯定有人會來找你的麻煩,但我不確定是誰。」
少年又往窗外看了看,看到消防車正在由遠及近,樓里大部分人都已經被疏散到樓外。
「我不知道是誰弄響的火警,不是我,跟我無關,也許是你的妹妹?你不是一直害怕你的妹妹麼?你怕她得知了你的身份,怕她把你的秘密抖出去,以前你還害怕她突然回來,然後不管不顧地把你的一切毀掉,現在你當然不怕了。」少年又瞟了一眼C9和地上裝有鎵的手提箱,「倒不如說,你盼著她悄悄回來,到你面前自取其辱,讓那個總是用不屑的眼神看著你的妹妹顏面掃地,讓你終于可以逞一為大哥的威風……為此你處心積慮地找到了克制她的方法。」
「地下世界的消息總是傳播得很快,我放出去的消息應該很快傳到了世界大部分的黑市酒吧里,如果有人想找你麻煩,肯定很快就過來了,于是我也過來了,這是我唯一的機會,來之前我就做好了不成功便成仁的打算,否則落到你的手里,我會生不如死。」
「剛才我一直待在樓頂,C9背著我進入院子、爬到樓頂,我們听到了你的罵聲,你的聲音總是那麼大,連窗外都能听見。確定了你在哪個房間之後,我給你發了一條意義模糊的信息,看你如何解讀,總之我要引起你的疑心,將你和C8分開,如果這條信息沒把C8支走,我還會發來其他的信息,你肯定會上當的,肯定會把C8派出去查看地下四層的狀況,而且也到了你的吃藥時間,你不想讓任何人,包括C8在內,看到你脆弱的一面。」
「然後我們就進來了,屋里沒別人,你如平時一樣用衣服將監控遮了起來。」少年望向天花板角落里的監控攝像機,「誰都看不到你是怎麼死的,誰都不知道我的存在,這就是……自食其果吧?」
少年伸了個懶腰,「你大概想知道,以後我會何去何從,說真的我也沒有完全想好,我有你留下來的秘密金庫,吃喝玩樂幾輩子都夠了,甚至可以去買個小島當國王……這樣有些對不起我腦海里的知識,但我可不想像你一樣,為野心而操勞過度……不過我還年輕,也許可以先操勞幾年?老實說,一想到腦海里的那些知識,我就手癢難耐,忍不住想付諸于實踐,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勉強克制住。」
「有一點是確定的,我會終止那座腦科學實驗室的研究工作,不再資助他們,將科學家們遣散,否則的話,我擔心自己有一天會走上你的老路。」少年面露憂色,「我不該擔心的,明明我還這麼年輕,但我總是忍不住去想,等我年紀大了之後該怎麼辦?我不想年老體衰,我想活得更久——最重要的是,我想健康地活得更久,而不是躺在病床上苟延殘喘得更久,如果這是單純的妄想也就罷了,但我有能力做到……所以那座腦科學實驗室如果不被遣散,我可能有一天會做跟你相同的事,然後……」
少年的臉上浮現毛骨悚然的恐懼,「然後……走上你的老路,被另一個我殺掉。」
「拓真。」少年半蹲在拓真面前,由衷地祈求道︰「我跟你坦白了這麼多東西,你能不能老實地告訴我一件事——你的思維真的沒有復制到我的腦海里吧?我認為是沒有的,但我總是忍不住這麼想,就連出門時先邁哪只腳,我也要先想一想,想想你是習慣于先邁哪只腳,于是我就邁另一只,你習慣用右手,我就強迫自己變成左撇子……」
「我知道這是一種病態,我知道的,但我就是忍不住去想,我越是讓自己變得跟你不同,感覺就越別扭,我告訴自己沒必要刻意為之,順其自然就好,但說起來簡單,一旦我順其自然,任何習慣就都會變得跟你一樣……」
少年痛苦地抱著腦袋,「有時候,我的腦袋里就像是有兩個人,一個是我,一個是你,但經常做夢的時候,我是以你的視角在毆打那個我,一邊打還在一邊狂笑……醒來後發現自己把自己的身體都掐青了……」
「更糟糕的是,每次夢到這個場景,‘我’下手就會越來越重,簡直是把那個我往死里打,比你真正打我的時候還要狠得多……這麼下去終有一天……」
「拓真,你告訴我,你是真的認為實驗失敗了,而不是故意佯裝實驗失敗吧?我知道不是的,但你能不能親口告訴我,哪怕一個眼神也可以。」
少年只得到了他截止實驗之前的記憶,實驗之後他是怎麼想的,少年並不知道。
然而,任憑少年如何呼喚,拓真也沒有回應,眼神里的光芒慢慢消失了。
同樣消失的還有拓真眼里的憤怒和不甘,他的嘴角竟然在死前流露出一絲笑意,他仿佛覺醒了預知未來的能力,看清了面前這位少年必然的命運。
思維和記憶怎麼可能那麼涇渭分明?
經歷形成了記憶,記憶形成了習慣性思維。
意識是地基,記憶是平台,思維是上層建築。
平台被顛覆而上層建築紋絲不動的想法本來就荒唐可笑。
他就這麼帶著笑容死去了,以勝利者的姿態死去了,並沒有敗在這個小屁孩的手里,終有一天「他」會驕傲地復仇,讓這個小屁孩自食其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