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生民多艱

暮春三月,草長鶯飛。

黃明遠一行人踏上了北返的路程。與前年北上之時的匆忙、悲愴相比,此次,雖然是第二次走此徒,心中味道卻是迥然不同。此時關北道上,雖風沙千里,人煙稀少,然大道朝天,直趨陰山,廣闊之間又現豪邁,黃明遠的心情也是別樣悠然。

出了京兆,也算是出了關中平原。再往北進入敷州便是千溝萬壑的黃土高原,雖然此時不像後世那樣水土流失嚴重,但陝北之地自古以來就是貧困之地,較之富饒的關中天壤之別。

此次北上,因為不急著趕路,所以黃明遠走得也便輕松。他每到一處,便喜歡研究各地的風土、民俗與地形地貌,日後若是在那一地征戰,也不至于是睜眼瞎。

與關中相比,關北百姓是真苦。自漢代以來,收芻 稅的時候,都是諸郡按律頃入芻三石 兩石,然上郡、代郡,地惡,頃入芻兩石 兩石。

這種地方很多時候都是要國家出錢支援,而此地唯一能夠回報國家的,就是為中央政府提供優質兵員。

陝北地區,氣候環境惡劣,然窮山惡水亦出善斗之人。關北地區又靠近胡境,素來是漢胡交雜,百姓好壯,很多人都是世世代代以打仗為生。

或許時人無法想象,這里家家戶戶常年戴孝,都是老子戰死,兒子承繼,每每到了清明寒食,滿城皆哭,人們常謂之關北諸城為鬼城。

或許是陝北的土地太過于貧瘠了,所以這里很多人都不喜歡種地,光靠地里刨的點糧食根本養不活一家老幼。所以這里的男丁為了乞活只有兩條路可以選,要麼當兵,要麼放羊。

黃明遠沿途北上,正值清明時節,所以每過一地,盡聞殷殷哭聲,淒淒慘慘,讓人心驚。

這一日到了儒林縣(今陝西省榆林市魚河堡)渡口,要北渡奢延水(今無定河)。

儒林縣說是一個縣,其實比一個大點的集市強不到拿去。

眼見渡口船少,黃明遠便停在河南岸等待渡河。這時候正值大河解凍,河水中滿是浮冰,沒有好的老船家帶路,這河真不好過。

黃青安排人去南岸尋找船家,黃明遠則來到河邊的一茶攤處,與賣茶的老嫗閑聊起來。

說是茶攤,就是些弄些茶葉沫沫,給南來北往的人找個地方歇歇腳,解個渴。

老嫗看起來得快有七十了,本來見黃明遠一行人又是刀又是槍的,嚇得魂不附體,不過後來見黃明遠不僅不動粗,反而給她錢,她心中驚喜,膽子也便大了。

「阿婆年紀這麼大了,怎麼還出來賣茶?」

老嫗用渾濁的眼楮看著黃明遠,這個當官的女圭女圭咋這年輕啊。黃明遠輕聲細語,老嫗膽子也大了,這才說道︰「官爺,老嫗我得靠著這茶攤養活我那小重孫子,不敢不出來賣茶。」

黃明遠便問道︰「那阿婆家中還有何人?」

老嫗艱難地想了想,從前的親人好像都已經很久遠了。

「老嫗我十五歲嫁入夫家,二十五歲丈夫戰死在北邊。三個兒子,都被征召去打什麼齊國了,到最後一個也沒有回來。我還有兩個孫子,十多年前大孫子去打胡人戰死了,後來二孫子去打什麼陳國也戰死了。現在我和我唯一的重孫子相依為命,他今年十三歲,現在去鎮上的張里長家學當兵的本事去了。」

一家人都死于戰場,但老嫗說得很淡然,好像跟說別人似的。她活了快七十歲,生離死別見得太多了,已經麻木了。

黃明遠的心情很沉重,往日雖然知道戰爭這種東西對一個家庭的傷害,但只有面對亡者家屬的時候,才能感到這股沉沉痛。

黃明遠心中有些沉重,他不明白為什麼老嫗一家的男丁只剩下一個重孫子了,為何還要送他去當兵?

「阿婆,讓你的重孫子留在家給您養老不成嗎,為什麼非得讓他去當兵?」

老嫗一愣,有些答不上來。

他們這里的男子不是生來就是當兵的嗎?至于為什麼一定要當兵,她從來沒有想過。

過來半晌,老嫗才疑惑地問道︰「官爺,不當兵怎麼活啊?」

黃明遠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他也沒有辦法給這些窮苦之人指一條明路。

黃明遠想了想,最後說道︰「我看你們這里不是有很多人放羊嗎?難道這你們不能放羊嗎?」

「官爺,我們家曾經也有過羊,老頭子和兒子當兵的時候,家里便能買得起羊崽子。不過老嫗二孫子都死了十年了,哪還有錢去買羊?」

的確,羊崽子雖然在北地用不了多少錢,但也不是老嫗這種家庭能夠支出的。只是見老嫗之前也曾養過羊,應該不至于這麼貧困吧。

「阿婆,你們不是養過羊嗎,所得收益也沒置辦兩畝地?至少你祖孫二人勉強糊口啊。」

老嫗一驚,買什麼地?

「官爺,我家有錢也給兒子、孫子學習兵事,置辦兵器了,哪有閑錢置地。村里張里長那里一年可是要兩百個大錢的。」

老嫗一臉肉疼,不過說的又很驕傲。

黃明遠想了想,才想到這副表情跟後世家長給孩子買書、報輔導班一個樣子。

黃明遠的眼眶止不住濕了。這里的男子仿佛是宿命一般,活著就要打仗,打仗掙了錢買羊,放羊掙了錢再去培養下一代打仗,然後一代一代循環下去,無窮無盡。

可總是如此,北地的百姓要死絕了。

勸他們不要去參軍嗎?官府征召,生存危機,都逼得他們不得不去參軍。

黃明遠問了老嫗最後一個問題︰「阿婆,如果有可能的話,你們會不會放棄參軍,過一種平凡的生活。」

老嫗一愣。

「不打仗了?可是不打仗家里就沒錢買羊啊。」

黃明遠眼中的淚終究沒有止住。

他默默的一個人走到無定河邊,望著這渾濁的黃河水,不住地嘆息。

「誓掃匈奴不顧身,五千貂錦喪胡塵。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

這不是老嫗的愚昧,也不是這里百姓的無知,這是社會的悲哀,一個時代的悲哀。

黃明遠的心從沒有像現在這樣更堅定過,至少要讓這群老百姓能夠安安穩穩的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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