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日子里,但凡得些許空閑,王副將必然要去賭坊尋人。
顧听南不願見他,他便站在賭坊外。
長此以往,效果果然十分矚目——
賭坊里的生意肉眼可見地日漸冷清了。
冷面門神已經十分人,更何況還是帶兵帶刀的。
臘八當日,顧听南撥著算盤看著賬目十分頭疼。
「掌櫃的……要不,要不您就……」伙計在旁瘋狂暗示。
現如今,整座營洲城內都知道王將軍的心思了!
起初大家還擔心是掌櫃的得罪了王將軍,紛紛暗中詢問是否需要幫忙——當然,縱然需要也幫不上。
若問那為何還要問——當然是為了滿足好奇心了!
直到有一日,掌櫃的把在雪中站了足足一個時辰的王副將罵得連連後退,藏在堂中偷看的眾人才恍然——哦!原來是這麼回事啊!
可這王將軍也是的……
人家哄小娘子開心,都是花樣倍出,他倒好,就只會扮木樁一站到底!
且那張臉,讓人怎麼瞧怎麼覺得,他根本不是想娶媳婦,而是只想在這塊兒與人一較高低,誓要站到天荒地老一般——
旁人是大情種,一往情深。
他是大 種,永不服輸。
哎。
伙計隱隱有些恨鐵不成鋼,但見自家掌櫃的眼皮都沒抬一下,便也識趣閉嘴。
此時,堂外忽然傳來一陣躁動。
「將軍!將軍你怎麼了!」
「……將軍昨晚處理了一夜公務未曾合眼!這是體力不支凍暈過去了!」
顧听南聞聲丟下算盤,去看另一只算盤。
那只算盤倒在雪窩里,嘴唇烏青,剛被兩名下屬一左一右扶起來——
「快把他扶進去呀!」顧听南急聲道。
那兩名士兵交換了一記「這合適嗎」、「將軍的名聲是否會受損」的眼神,「猶豫」了一瞬之後,到底還是照辦了。
王敬勇被扶了進去,放在床榻之上,身上壓了兩床厚實的被子,顧听南又讓伙計端來了火盆。
見那人還是沒有要醒來的跡象,顧听南又使伙計加了床被。
這次是褥子,不單厚實且還硬實,足斤足兩十斤棉花。
「……」守在一邊的兩名士兵欲言又止,瘋狂地交流著眼神。
將軍還好嗎?
然悄悄看去,只見緊閉雙眼的將軍緊抿著唇角,隱有剛毅倔 之感顯露。
他們那一生好強的將軍啊……
二人只得在心中暗暗掬一把淚。
「我這賭坊里的被褥可都在這兒了。」顧听南走到床邊,看著那額角已冒出汗珠的人︰「不然你們還是把他抬回去吧,已是年關了,我這開門做生意的,死了人多不吉利——」
听得「抬回去」三字,不及那兩名士兵為難,床上的人已然睜開了眼楮。
那雙眼楮睜得很急,卻又拼力顯得足夠虛弱茫然︰「……這是哪里?」
顧听南嘆息一聲︰「嗐,誰知道呢。」
「……」在那一床床被褥的死亡壓迫下,王敬勇「艱難」地坐起身來。
顧听南在一旁桌邊坐了下去,自倒了杯熱茶。
悄悄交換一記眼神後,那兩名士兵躡手躡腳退了出去。
被火盆烤得暖烘烘的室內有著片刻的安靜。
直到顧听南將一盞茶喝盡,看向坐在床上的人。
四目相視片刻後——
「我裝的。」王敬勇道。
「誰教的?」顧听南問。
王敬勇猶豫了一瞬後,道︰「印海……」
顧听南抬眉︰「他不是回青牛山剃度去了,都要成真和尚了,怎還這般操心紅塵俗事?」
「是我專程去信請他解困——」王敬勇如實答。
「你何困之有。」顧听南眼中始終有一絲體面笑意︰「你前程光明坦蕩,又這般沒心沒肺,最是適宜結一樁于你有助益的好親事,如此方不辜負你這些年來在戰場上的拼殺,說到底,選擇權皆握于你手中,你何困之有啊。」
「你說反了吧。」王敬勇正色糾正道︰「正因我這些年來于戰場上竭力拼殺,才有了自己選擇的權利,若以命相搏換來的前程,反倒成了將我困縛于世俗偏見的囚籠,那我這些年來的血豈不是白流了?」
顧听南听得怔怔,好一會兒才問︰「怎麼,這也是印海教的?」
片刻沉默後,王副將如實點頭︰「……嗯。」
顧听南︰「……」
哦,她就知道。
這算盤珠子可說不出這種話來——
虧得她方才還小小恍惚了一下。
「誰說的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句話真正說到了我心上,我便是照搬,卻也是有感而搬。」王敬勇十指緊握起,一絲不苟的神情中透出忐忑與認真︰「顧听南,我想娶你,出自真心,深思熟慮。」
顧听南眼睫微顫了一下,緊緊攥著空盞的手指指尖有些泛白。
見她未語,王敬勇忙道︰「實在不行……你娶我也行!」
反正入贅的也不差他一個了!
又狠下了決心道︰「你不是沒有家人了嗎,那我便來做你家人,從此後你我二人便是一家人,你不必與我家中人相處……大不了,我來給你們顧家傳宗接代就是了!」
言辭不能再直白了。
顧听南強忍住笑意,挑眉問︰「你家中人肯答應?」
「你方才不是也說了,如今選擇的權力在我?」
顧听南不以為意般道︰「……那我還不放心呢,萬一你是貪圖我的錢財呢。」
王敬勇不免急了。
一番天人交戰後,他祭出了最後的殺手 ,眼一閉,心一橫,道——
「你若果真不想成親,那我不要名分也不是不行!」
內心快委屈哭了的王副將腦海中蹦出了一道聲音來——都怪將軍!
一軍之主從一開始都沒能振夫綱,他們底下這些人,自然也就挺不起腰桿來,越來越不像樣了!
看著那張寫滿了誠意與堅定、稱得上義無反顧的臉,顧听南移開視線,垂眸又替自己倒了盞茶。
茶湯入盞,發出悅耳輕響。
「我家父兄是因何事殺人,你應當知道了吧?」顧听南問。
王敬勇神情微緩,點了頭︰「知道。」
「我當真覺得……」顧听南不知何時已紅了眼眶,扯了下嘴角︰「他們是為我而死,可我當真覺得他們的死很像……一場鬧劇。」
她的措辭顯得十分冷漠︰「他們本是失手誤殺那人,實是事出有因,可就是為了我所謂的名節,不願我被人恥笑,無法接受家中名聲因我而受損遭人指點,便反要替那人遮掩惡行,將罪名悉數歸于己身——」
「他們竟覺得……一個女子,被人玷污過清白,遠比有一雙為糾紛殺人的父兄,要更加百倍千倍地抬不起頭來。」
「從小到大,我從不懷疑父兄對我的保護,可那晚我去牢中求他們改口時,父親竟打了我一巴掌,讓我將嘴閉緊了,否則便是做鬼也不會放過我——」
「我從未見過那樣的父親……一時竟叫我分不清他究竟是為了保護我,還是為了保護他‘身為人父的尊嚴與體面’。」
「他們就這麼被處死了……我沒了父兄,心中總要慚愧他們是為我而死,除了被他們拿性命護下的‘名節’之外,十二歲那年我什麼都沒有了。」
「縱然之後慢慢可以理解了父親的心情,但我也始終無法認同接受,心中總還是怨他的,怨他迂腐守舊,怨他自以為是為了我好……」
說到此處,顧听南的聲音已哽咽朦朧,有淚珠砸在了杯盞旁。
王敬勇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我听得懂,我明白你的心情…所以你開下了這間賭坊,正是為了向你父親證明,世人的非議與成見無論何時何地一直都在,但這根本不重要,更不值得犧牲自身去成全那些愚蠢的偏見!」
他話音落,顧听南登時松開茶盞,雙手掩面,悶聲哭了起來。
「我……我又說錯話了?!」王敬勇急得頭都要掉了。
顧听南哭得更大聲了。
好一會兒,忍無可忍地邊哭邊道︰「我說……你就不能從那張床上離開嗎!」
那幾床被褥是給他施了什麼定身法不成!
王敬勇頓時恍然——對,對啊!
如算盤上的珠子被撥動,他登時掀被而起,朝她走了過去。
顧听南猛地站起身來,轉過身一把將他緊緊抱住,哭聲愈發響亮了。
王敬勇從驚慌失措,到慢慢試著抬起手拍著她的背給予安撫。
這些年來,顧听南頭一回哭得這般暢快淋灕。
算盤珠子雖呆,卻剛好不偏不倚地懂了她。
她看似灑月兌,實則因父兄舊事一直心中存刺,從不肯將傷疤示于人前,缺少真正走出去的勇氣,始終未能同那段舊事和解——
所以,她逃了。
好在他追來了。
追來的有些遲,卻遲得剛剛好——誰都喜歡被人第一時間毫不猶豫地選擇,但經過深思熟慮的義無反顧,遠比頭腦沖動之下的決定,要更適用于他們之間。
所以——
「那我同意了……」
「哪一個?」
「就中間那個吧。」
「哦,行……」
屋外,雪一直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