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遇春瞧著眼前這人自稱前來投誠的鄉紳,略有幾分意外。畢竟他這一路來殺人放火可是有些狠,前屠硤石鎮再屠祝家莊,應當惡名在外,他還參與過揚州十屠,這江南士紳應當沒幾個不怕他的。
現在居然還有人主動來降。
嚴我公摘下六合瓜皮帽,露出了新剃的頭皮,盤在帽子下的那條短小鼠尾辮也掉了下來。
烏青發亮的腦袋是剛剃的發。
「學生是附近金家漾族長,舉人出身,薄有產業。先前大清兵南下時,我便帶族人送糧送銀助餉了。」
「最近也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一支人馬,自稱是什麼江南提督朱武的麾下,他們不敢攻打府縣,卻橫行鄉里,派捐抓壯,搞的雞飛狗跳,學生因是鄉中地主,便被逼捐了許多錢糧,因一時半會湊不出那麼多,學生叔父找他們請求寬緩,結果還被抓起來吊打,家叔也是有秀才功名的,平日見了縣尊都可不拜,結果那些亂兵卻將我叔父扒了衣衫公然吊打,侮辱斯文!」
「實在是太過份了。」
「現在又強迫著我們族里村里壯丁都要跟著來打朝廷官兵,這是陷我們于不義,我們在刀槍之下無奈而來,卻是萬萬不敢傷害滿州大人跟朝廷官兵的,所以思來想去,唯有悄悄前來投誠。」
「學生在鄉里素有民望,已經聯合了一些士紳,願意一同投誠,為將軍里應外合,將那些賊匪擊潰。」
李遇春模站腦瓜門,打量著這個家伙,看著一表人才,想不到居然也是個膽小懦弱的。心中暗暗鄙夷,不過面上倒是露出笑容。
眼下四面被圍,正兩眼一模黑搞不清楚外面情況,如今有人主動來投,起碼能知曉些敵情了。
帶著些謹慎小心,李遇春細細盤問再三,對這個嚴我公心里是越來越鄙夷,認定這就是個貪生怕死的牆頭草,這個時候甚至還想投機謀點富貴。
這家伙在後面已經幾次暗示了。
「你想要什麼?」
「學生是對朝廷一腔忠誠。」嚴我公道。
李遇春心中呵呵,這些該死的縉紳們玩起這套來還真是一個比一個溜,既要當表子又要立牌坊。
繼續問下去,李遇春倒是越問越心驚了。
按這個嚴我公所說,這支自稱大明江南提督朱武麾下的人馬,不是從北面的蘇松過來的,而居然是從杭州灣南面的浙東寧紹地區潛入的。
人馬不少,號稱萬軍。
為首的朱武,據說是魯監國的九弟,軍中人稱九王爺,二十出頭很年輕,紈褲子弟本不足慮,但原浙江總兵王之仁、石浦游擊張名振,還有總兵官王朝先等也隨軍北上,實際執掌兵權,負責作戰,這些人都是曾經征戰過遼東的老兵大將,經驗很豐富。
甚至北上的這一萬人馬中,還有勇衛營。
「真有一萬兵馬?」
「真有,學生親眼所見,足足二十個營頭,每營五百人,另有長夫三百多,實際上戰兵一萬,長夫還有七千多,另外他們北上後,在嘉興杭州沿海鄉村,到處強拉壯丁,五百人一勇營,三百人一民團,足拉起來上百個,現在整個南面鄉村的青壯都被他們裹挾而來。」
「祝家莊方圓十里,到處都是他們的人馬,正準備十面圍攻,憑人海戰術把將軍的官兵拿下。」
李遇春听到這也不由的深吸口涼氣。
若是一般的大將,是絕不會怕這種什麼民團鄉勇的人海戰術的,可偏偏他自己的兵馬,基本上就是這樣來的,同樣都是強拉壯丁的烏合之眾,所以他對付同樣的人海戰術,其實是沒有什麼對策的。
真要人海大戰,那他孤軍無援,只怕要涼。
「朱武本是個紈褲,學生見過他,每到一地,遍求士紳家中收藏的圖書古籍、名人字畫以及古琴等,有空就是架鷹走狗射獵,並不關心打仗之事,就是偽魯監國朱以海派來名義掛帥的,賊軍中真正指揮統兵的是偽明京營總督王之仁、偽明浙江提督張名振,以及偽明浙西總兵王朝先,另外听說偽明水師提督黃斌卿還帶著水師在近海策應。」
「王之仁麾下有三營浙江老兵,張名振麾下有浙東水師兩營,王朝先帶了三千四川白桿兵‧‧‧‧‧」
李遇春越听越驚訝,卻並不懷疑,畢竟能夠在一天時間里迅速殲滅他四千多人馬,對方絕對實力不弱。
沒點實力,怎麼可能一日就吃掉他一半人馬?
要是嚴我公說對方就三五千人,他絕對不信的,現在說有這麼多人馬,還有這麼些大將、老兵,他反而是深信不疑了。
「賊人已經十面合圍,學生先前接到命令,他們準備要合圍攻莊,計劃是先用舟船木排把兵從湖蕩運到祝家莊四面的河灘,然後銃炮、弓箭在船上押陣,步兵以盾車、長槍列陣前進,推到莊前,一步一步的逼近絞殺。」
嘶!
李遇春有點慌了,這不是我大清兵對付明軍的必殺法寶嗎?
特別是在入關前,明軍銃炮犀利,兵馬眾多,而八旗兵當時還沒什麼火炮火槍,騎射對付明軍的車炮陣往往是傷亡慘重,後來八旗改變戰術,打城盡量圍城,野戰則必以盾車為先。
八旗下馬步戰,推著盾車前進,靠盾車抵擋銃炮弓箭的射擊,抵近之後,刀盾槍斧沖入明軍陣中,憑著驃悍的近戰優勢,擊敗明軍。
尤其是越往後,清軍其實越發揮這種戰術,對付堅城,抓來大量民壯長夫,挖壕溝圍城阻援,就是一個困字法。對付野戰明軍,則也很少用騎射沖擊等辦法,多是搞下馬步戰。
不過他們馬多,就算不再騎射為主,但騎馬機動性能依然遠超明軍,所以會搞機動穿插,迂回包抄等戰術,讓自己始終掌握戰略主動權。
打了幾十年,清軍打仗的王牌倒成了騎馬機動,下馬步戰了,而明軍過去對付清軍的王牌一是堡壘,二是車陣,但都被清軍找到破解之法。
想不到現在這明軍居然要用我大清的盾車戰法,來攻打他們了。
要是麾下五千八旗,李遇春倒不怕,問題是就五百八旗兵,其余四千多真正精銳家丁不過幾百,老營也不過千把,剩下的基本上是新拉的壯丁,武器都還不齊全呢,多數都沒見過血。
這祝家莊也不是什麼城堡,不過是一個地主莊子,一堵一人多高的圍牆,很單薄,既沒有壕溝也沒有箭塔敵台這些。
真要對方幾萬人來圍攻,其實就跟野外扎營時遇襲一樣。
「將軍,賊勢雖眾,但兵馬過于分散,尤其是那個賊首朱武,宗室紈褲,根本不懂打仗,也不喜歡打仗,眼下這時候,還整天射獵釣魚呢,他現在就帶著他的一營親兵駐扎在距率不到十里的馬腰湖邊,咱們若是能夠主動出擊,殺他個出其不意,來個擒賊先擒王,必然能夠打他們個措手不及,到時這朱武便手到擒來。朱武這個主將若是被擒,賊營必然大亂。」
「到時學生再與忠勇的士紳親朋一起後方鼓動作亂,詐稱杭州大軍來援,那時賊必大亂,軍必潰也!」
「不僅合圍必解,而且還能擒王斬帥,敗十倍之敵,豈不大功乎?」
嚴我公提議,最好是夜襲。
這樣既增添行動隱蔽突然性,而且夜黑風高,到時更好制造混亂。
嚴我公可謂是處處為李遇春謀劃到了,李遇春不由的感慨這還真是草廬臥龍啊,自己之前也擄來不少士紳,不僅有秀才也有舉人,但大多是些迂腐的家伙,寫封塘報都還要引經據典駢四驪六的拽文。
但他更需要的其實是那種能夠幫忙出謀劃策,以及處理公文,籌劃錢糧的人才,卻一個好的都沒遇到,今天遇到這嚴我公,大有相見恨晚的感覺。
「嚴先生真是足智多謀,兼忠勇無雙啊。本鎮定要向杭州張總督、田總制和博洛貝勒為你請功,我看以嚴公之才,當個嘉興知府都委屈了。功成之後,不如委屈嚴先生來做嘉興知府,咱們文武搭檔!」
夸贊了一番後,李遇春讓嚴我公派兒同來的子佷返回去,依計聯絡相好士紳們,然後他留下嚴我公,表現上理由自然是要留他襄贊軍務,甚至是一同立這擒拿偽提督朱武的功勞。
實際嘛,就是多個心眼,要留個人質。
嚴我公欣然應允。
李遇春看的十分放心。
「要擒賊擒王,這事還得請滿州大人們出動才行,走,一起去拜見幾什哈。」
幾什哈正摟著一個可憐的婦人在喝酒,對于前來打擾的李遇春沒什麼好臉色,覺得這家伙就是個草包,跟著出趟差事,結果現在還落入包圍之中。
雖然幾什哈並不怎麼太在意,可困在這祝家莊,沒了源源不斷的新鮮玩物,就有些不爽。
李遇春上前先給幾什哈倒了杯酒賠罪,然後把嚴我公提出的計劃說出,「偽賊十分猖狂,還請大人率領滿族大兵乘夜突襲,將那朱武擒下!」
幾什哈眼一翻,「不去,要去你自己去!」
李遇春愣住,「此事非將軍莫屬也,也只有將軍和您麾下的五百滿州大兵,才能出奇不意的奔襲擒下那朱武,這可是大功一件啊,說不定將軍能因此得封半個前程呢。」
清初爵位與世職並設,論功序列五爵,設公一二三等,昂邦章京、梅勒章京、札蘭章京、牛錄章京諸等次,最低一等的也叫半個前程。
累積到兩個半個前程,就升上一等,然後再升又可加半個前程,累加到四個時就是兩等了,這種特殊的半個前程爵位,體現了滿清前期體制的簡單。
後來半個前程改漢名就叫雲騎尉,兩個雲騎尉就升騎都尉,再升,就是騎都尉兼一雲騎尉,再加一個雲騎尉,就是騎都尉二等。再加半個前程,就是三等輕車都尉了。
如此使的清朝的爵位就有個前所未有的特點,各等爵位不僅分等,而且還帶半個前程,什麼一等侯兼一雲騎尉,三等男兼一雲騎尉等,所有爵位總共加起來就是二十六等,只要攢滿二十六個半個前程,就是一等公了。
不過此時順治二年,半個前程還沒改叫雲騎尉,世爵世職並列,但就算最低的這個半個前程,其實也是相當難得的。
在努爾哈赤時代,世職更是直接跟牛錄持鉤的,依據品級高低,每一世職分別領取數量不等的牛錄,總兵世領四到六個牛錄,備御領一個牛錄。
黃台吉當權後,比較注重滿漢融合,因為招降了大量降將,導致官制世職也變的混亂,黃台吉加以改革,世職不僅名字有所改變,而且原來全部準世襲的也加了不世襲的區別。
以軍功得來的世職準襲,世職越高,準襲越久,加了承襲次數,而以才能得的世職,則不準襲。
他後來還把努爾哈赤定的那套滿人職名改為是總兵參將等世職名,又全改成了滿職名,比如各種章京等,還把官職和世職加以區分,以前世職是分領牛錄的,現在則官、職分離了。
半個前程,既原先分領半個牛錄的最低世職,以前稱半備御,後稱半個牛錄章京,再簡稱半個前程。
雖不再直接官、職相連,但每一個前程,那都是一刀一槍拼出來的,尤其是世職,那是可以世襲給子孫的。就是半個前程世職低,哪怕只能世襲個三四世,或一二世,那也還是很珍貴的。
別看幾什哈掛一個三等甲喇章京頭餃,但這僅是他在軍中的官,相當于游擊將軍,並沒有半個前程的世職。
想撈個世襲前程,可不容易。
這年頭,八旗將領授封爵世職,甚至還沒投降的明將們有優勢,那些明朝的將領們降清,有爵位的投過去,基本上也能保留原爵,甚至兵強馬壯的還能升官晉爵,比如吳三桂是崇禎封的平西伯,一降清就成平西王了。
這樣的王、公還有好幾個。
比如三順王。
幾什哈一把推開懷中女子,捋了把大胡子,「好,為了半個前程,也得走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