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十六日,楊安玄帶著家人回到了棘陽城。
一杯茶尚未喝完,胡原通稟楊太守讓他前去內堂議事。
內堂,楊佺期雙眉緊鎖,一臉沉肅。
等楊安玄行完禮,楊佺期拿起案上的一封信遞給楊安玄。
信是陰中正寫來的,信中告知了一個不好的消息。
州中報來的定品評議結果呈報司徒府復核審批時,司徒、會稽王司馬道子言稱,楊安玄年僅十六,驟得上中品有拔苗助長之嫌,不妨降為上下品留有晉升之階。
京中傳言,天子有意詔楊安玄入國子學讀書養性,待其弱冠後再視品行授官。
楊佺期滿面憂色地道︰「會稽王對楊家始終懷有戒心,中書令王國寶推波助瀾暗進饞言,楊家在朝中無人說話,只怕玄兒定品之事要生出波折。」
楊安玄看過信,沒想到經過郡、州中正評議定品還會出意外。
看到楊佺期一臉沉郁,楊安玄笑道︰「原本只想著能定為中上品,如今能定為上下品已經僥天之幸,何必太過在意。孩兒才十六歲,將來定為族中得上中品來。」
楊佺期轉悲為喜,道︰「你能不驕不餒,為父甚慰。能去京中就讀國子學是好事,多結識些公卿子弟,于你將來有益。」
楊安玄點頭應是,人脈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自古皆然。
「玄兒你才十六歲,等得起,光大門楣要看玄兒你了。」楊佺期撫須嘆道。
楊安玄卻知道自己等不起,再過幾年無論是朝庭還是楊家都會有天翻地覆的變化,時不我待。
「為父听說天子和會稽王都喜歡你所寫的《小窗幽句》,你到京中有機會見到天子,改變天子對楊家的看法,這對楊家重振聲名極為重要。玄兒,任重道遠啊。」
回到書房,楊安玄從案上翻出陰敦的來信,信很厚,看來陰敦有很多話要說。
信中先是描述了建康的繁華,接著流露出在國子學中被人輕視的壓抑,楊安玄嘴角露出微笑,終究是個憂郁的青年。
陰敦在信中提及,楊安玄被會稽王定為上下品的事在京城被人四處傳揚,已成定局。
對天子有意詔楊安玄進國子學入讀之事陰敦大為欣喜,稱要與楊安玄一道在國子學中立威,讓京城那些權貴子弟見識一下淯水八俊的厲害。
信中說《小窗幽句》在京城廣為流傳,他隨行所帶的十余本最新的《小窗幽句》已經贈完,讓楊安玄有空再寫幾篇新句寄來。
接著,陰敦既是得意又是歉意地對楊安玄道及,他未經楊安玄許可在秦淮妓樓演奏了那曲《送別》,被歌妓奉為上賓,煙花樓中薄具名聲。等楊安玄來到京城,定帶他到秦淮河畔開開眼界。
秦淮風月,艷名流傳千載,楊安玄很是期待。
那首《送友陰敦赴建康》被人廣為傳頌,陰敦參加雅聚報名時每每有人驚嘆,「你便是那個送友陰敦赴建康的陰敦嗎」,人因詩得名。
信到結尾都沒有提及陰慧珍,讓楊安玄有些悵然若失,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的心中對這位靈秀的小娘子多了幾分關切。
胡原進屋稟道︰「公子,我父親派人送來點東西來,這是禮單。」
楊安玄笑道︰「胡老丈有心了。馬上就要過年了,你打算盤龍山過年嗎?」
「公子肯讓我回去?」胡原驚喜地問道。
楊安玄打開禮單,笑道︰「胡原,你不要覺得自己是質子,你我相處有段時日,吾何嘗把你當成質子。你想歸家盡管回去,若想回來隨時亦可。」
胡原有些猶豫,在棘陽城的日子比在盤龍山有趣得多,說實話楊安玄確實也把他當成個朋友相待,並沒有吆三喝四把他當成僕從。
「白糯二石,碧糯二石,鹿肉干、獐肉干五十斤、兔子、野雞……」,看到禮單上的字,楊安玄笑出聲來,這禮單分明是《紅樓夢》中烏進孝給賈府送的年貨了。
「這些禮物吾很喜歡。你若回去時告訴吾一聲,禮尚往來,吾也要準備點回禮才是。」
楊安玄說著從榻尾的箱中取出一塊金錠,遞給胡原道︰「這二兩金你拿著,想要什麼盡管買,錢不夠跟吾說。」
接過金錠,胡原已經打定主意,道︰「僕二十日回去,等過完正月就趕回棘陽。」
「年後吾可能要去建康國子學就讀,你若想隨吾前去早些跟家中商量,去了建康可有段時間不能回家了。」
胡原眼神一亮,京城繁華早有耳聞,秦淮風月更要去見識一下,連忙道︰「僕爭取早些回來,隨公子一起前去建康。」
張鋒從門外探進頭來,道︰「公子,僕也想隨你去建康。」
楊安玄笑道︰「你娘舍得放你走?」
「娘親肯定願意。」張鋒語氣堅定地道︰「娘說公子去哪就讓僕跟去哪,公子這次去汝陽,娘都責怪僕沒有跟去。」
「行,到時候準帶上你。」
胡原指著案上的信提醒道︰「那位袁爺順道捎了封信來,僕放在案上了。」
袁河,楊安玄幾乎把這人忘了。找出信撕開,信中袁河描述了他在胡家塢開了家雜貨鋪,靠著胡家的支持,生意做得不錯,田家雜貨鋪在塢內稱得上字號了。信中袁河興奮地向楊安玄描述著生意前景,想把今年的盈利繼續投入擴大。
沒想到袁河居然是做生意的好手,隨手插下的枝條有生根發芽的跡象,袁河在胡家塢是楊安玄擺在明面監視胡家的棋子,若能將生意做大倒是意外之喜。還可以通過袁河加強與胡家之間的聯系,說不定將來盤龍山會發揮意想不到的作用。
寫了封回信給袁河,讓胡原回去時帶給他。想想馬上就要過年了,從箱中取出兩千錢,交給張鋒道︰「這兩千錢一千錢給你,另外一千錢你明日送到袁河家,交給他娘子,就說是府中賞賜,讓她好生養育子女,等候袁河歸來。」
錢箱中還有五十余兩黃金和千余錢,是陳家的賠償。雲節紙的紅利開始下降,每月約有五六兩金,這些錢楊安玄托陰家直接捎給陰績,用于安玄軍開支。
看著箱中金錢,楊安玄想著馬上要去建康了,這點錢可不夠用。
京中居,大不易,要想在京城混,沒有雄厚的資本開路哪行。被陰敦的信勾起賞玩秦淮風月的心思,那里可是銷金窟,再多的金子也很快花得光。
楊安玄合上錢箱,未雨綢繆,前去建康要帶足金錢才行。
靠族中所給的盤纏肯定沒多少,娘親的私房錢楊安玄不想要,這讓楊安玄有些懷念慕容燕所給那車金子。如果能將那五千兩金子帶回棘陽,現在就不用為錢發愁了。
要再找一門生財之道,楊安玄在心里將《天工開物》的內容回憶了一遍,想起北行時所帶的貨物中有石蜜百斤。
石蜜是將甘蔗汁煎而曝之凝結,得到塊狀蔗糖,顏色紅暗,而且帶著酸味。
《天工開物》中記載有「黃泥水淋糖法」(1),可以制出潔白如霜的糖,比起石蜜無論從顏色還是味道上都要強上一籌。
石蜜價格不菲,再要加工成「糖霜」絕對是奢侈品了,可以作為貢品,只有公卿大族才消費得起。
這是暴利的行業,等閑人觸踫會被皇親貴冑、頂級門閥吞得連渣都剩不下。
楊安玄沒有精力也沒有能力地操持這門生意,出賣秘方是首選。
想起雲節紙的秘方賣給了陰家,這次制糖霜的秘方似乎也可以賣給他。至于陰家如何操作,有陰晞那只老狐狸在,肯定吃不了虧。
…………
陰敦去了建康城,與陰家的聯系可不能斷,第二天楊安玄去了陰家堡拜見陰老爺子。
陰晞書房,楊安玄恭恭敬敬地給老爺子行禮。陰晞笑道︰「安玄,知道被會稽王降品的事了。」
楊安玄神色不變地道︰「沒事,天塌不下來。眼看快過年了,給您拜個早年,祝老爺子身體健康,萬事如意。」
吉祥話說得陰晞笑眯了眼。陰晞指著楊安玄道︰「小子的嘴巴真甜。你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有什麼事直說,別繞圈子。」
「老爺子,過完年小子也要去建康了,京城臥虎藏龍,小子想準備點錢財防身,想找老爺子借點錢。」楊安玄笑道。
陰晞捋著胡須,道︰「你小子生具七竅玲瓏心,還會缺錢用?不過去建康是得多準備點錢財,既然你開了口,四五十兩金子還是有的,就算先支給你的雲節紙紅利。」
陰家和楊家不光在官面上聯系密切,陰敦、陰績都和楊安玄交往密切,加上陰敦描述過楊安玄的異狀,陰晞覺得楊安玄值得投資。
若不是孫女陰慧珍早在六年前便有安排,陰晞都動了心將她嫁給楊安玄。
「老爺子就是爽利。」楊安玄笑道︰「有門大生意,不知老爺子能否吃下。」
陰晞身形後仰,捋須道︰「賺錢的生意哪怕大,就算陰家吃不下,還有鄧家、岑家,三家總能吃下你的大生意吧。」
楊安玄從懷中掏出寫好的制糖霜法,放在案上道︰「吾有辦法將石蜜制成雪白如霜、沉積似冰的飴塊,吾稱之為糖。」
陰晞沉吟片刻,道︰「石蜜本身價格不菲,五兩金一石,若是制成你所說的糖,要多少錢一石,又有多少人食用得起。此方雖好,卻不實用。」
楊安玄道︰「至少兩糖兩金。」
陰晞搖頭道︰「這麼貴,幾人食用得起。」
看來陰老爺子也有局限性,不知道有一種心態叫只買貴的,炫耀權貴身份,彰顯與眾不同。
楊安玄笑道︰「此物金貴,可獻為貢品,唯公卿權貴方可享用,等閑人縱有錢也無權享用。」
一句話便說得陰晞眼神大亮,笑道︰「如是說,此方可用。不知安玄想如何分利?」
「五百金,一次買斷。」楊安玄道。
陰晞捋須的手一頓,沉吟道︰「此事太大,老夫亦不能做主,得召集族人商議。甚至要請鄧、岑兩家一同商議。」
楊安玄站起身將方子遞給陰晞,笑道︰「僕前往建康還有段時日,老爺子慢慢商量,不妨先按方子制出糖霜,試過後再說。」
陰晞接過方子沒有打開,看著楊安玄道︰「我接到績兒來信,說安玄在燕國棄數千金如敝履,此等胸懷老夫自問難及。安玄放心,老夫絕對給你一個公道價。」
楊安玄躬身正準備告辭,陰晞叫住他,遲疑片刻道︰「安玄,老夫有一事不明,想問你久矣,不知當不當講。」
「陰老但問無妨。」
陰晞緊盯著楊安玄道︰「安玄,你天資聰穎,才學過人,寫出好詩好賦乃至《小窗幽句》都在情理之中。不過你從未務農,何以能制做楊家犁,知曉用竹子造紙?從做鳴聲的紙鳶、書冊,還有這制糖的秘方,老夫實在是百思不得其解。」
楊安玄早想過有人會懷疑,考慮過如何應答。
假做猶豫片刻,楊安玄道︰「家父鎮守洛陽時,僕好四處打獵,一日山間逢雨,在野觀中避雨。」
陰晞聚精會神地听著。
「僕命隨從燒烤獵物,邀觀中宋道士同食。雨歇欲行,宋道士送給僕一本帛書,楊家犁、竹制紙、制糖霜、鳴紙鳶等物都是書中所記。」
「喔,書為何名?現在何處?」陰晞激動地差點沒站起身。
楊安玄現出尷尬的神色道︰「書名《天工開物》,被我醉酒後不慎點著,燒了。」
「唉,可惜。」陰晞連聲嘆息,恨不得頓足捶胸,小子暴殄天物,可惡可恨。
看見楊安玄似笑非笑,陰晞醒悟過來,這只小狐狸,書估計還在,故意說燒了,自己總不能派人到他的住處搜尋。
不管楊安玄說的是真是假,陰晞都打算派人前往洛陽四周的山中尋訪那位宋道士,若能尋到那本《天工開物》的神書,榮華富貴唾手可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