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初上蜀山,葉氏一家遭屠毒(一)

葉沛緩緩地睜開眼楮,這里是哪呢?

不是汴梁的家里,不是八王府的花園小築,亦不是旅途中的驛站。這是一間青石磚房子,屋內收拾得整齊干淨,沒有多余的陳設。自己躺在一張沒有雕花的青縵帳竹床上。

床尾坐著一個少年,十二三歲光景,虎頭虎腦,皮膚白淨光潔,結實的胸膛不似讀書人那樣柔弱,瞪著一雙豹眼正關切地注視著自己。

葉沛上上下下打量著身邊的一切,似乎什麼都記不起,又似乎一切都混亂地在腦海里盤旋。

「師父,她醒了!她醒了!」那個關注自己的少年突然開了口。

原來屋內還站著一位花白頭發花白胡須的老者,五十歲上下,身著細葛布道袍,頭上用一根雲紋桃木攢著頭發,像一位神仙道古的隱士。那隱士走近床邊,模了模葉沛的脈象,沉吟了一下,卻未說話。

「小妹妹,我叫樓子衿,這是我的師父,是我們救了你。你叫什麼名字?」樓子衿熱情地用手撫著葉沛的額頭,「嗯,不燙。」見葉沛沒有反應又問道︰「你叫什麼名字?能說話嗎?」

葉沛想說些什麼,張了張嘴,卻什麼聲音也沒有發出來。

樓子衿回頭看看師父問道︰「師父,她是啞的嗎?」

這時,一名穿著粗布短褐的壯年男子端著一盆熱水進屋來。

「子衿,給她擦擦臉上的血吧。我看她不像是啞巴,可能是嚇傻了。這麼一個女孩子,哪里見過這樣慘烈的景象……」

樓子衿一邊麻利地取過毛巾沾水擦拭,一邊點頭自言自語似的說︰「也是,連我都快嚇傻了。我妹妹和她長得一樣可愛,那時她一定也嚇壞了!要是她活著……」樓子衿不知回憶起了什麼,竟然要落下淚來。

葉沛突然就記起那場面來︰一群黑衣人攔住車隊一陣亂砍,母親的胸前在流血,乳母孫為娘試圖為母親止血,頭顱卻被一個黑衣人從後面一刀砍下來,滾到老遠。父親的馬倒在血泊里,人在搏斗,然後,有人從身後砍向他,一刀一刀慢慢地倒下……

葉沛被母親塞在一個書箱里,那里面原本裝著的書本散落在地上,一部打開的《春秋》,那上面的血漬像是父親寫的朱批……葉沛透過書箱的縫隙看見了一切,她想跑出來撲在母親懷里,可是她嚇得瑟瑟發抖,一動也動不得。她想呼喊,卻像是被人扼住了咽喉,什麼聲音也發不出來……

「哇……」葉沛終于哭出來了。

「別怕,別怕,哥哥在這兒呢!」樓子衿抱住葉沛,輕撫著她的後背,柔聲地安慰說。

葉沛大哭,就像瀑布傾瀉一般,所有情緒奔泄而出︰死亡,恐懼,茫然,無助,所有這一切隨著淚水宣泄而出。

好久,好久,葉沛在樓子衿的懷里哭著睡著了。樓子衿輕輕把她放下,又拿熱水毛巾給葉沛擦了半天。

「應該沒事了。」那位隱士終于開口道︰「安常,今夜你就守著這孩子吧。」

「是!」短褐男子答應得像回答軍令一樣干脆。

第二天,或者是第三天,葉沛終于醒了。她身上其實沒有傷,只是逃跑時扭傷了腳。樓子衿給她做了一根拐杖,她可以拄著下床了。她知道了自己是被棲鳳山的巴山老人救下的,樓子衿是他的五徒弟,安常是巴山的老僕人,這一進小院子只住著他們三個人。小院四周是千年的古樹竹海,周圍二十里地內沒有其他住戶。葉沛還知道一件事,那便是她已經成為孤兒了!

葉沛什麼也不說,每天只是坐在床上發呆或流淚。樓子衿總喜歡跟她面前說話︰今天練了螳螂拳和六合掌,看見一只真的螳螂在捕食鳴蟬,去小溪打水濕了一只鞋,回屋發現褲子被刮破了一個洞……然而葉沛仿佛什麼也沒听進去,或者,只是不去打斷他。

日子一天一天過著,小院的生活悠閑而單調,仿佛千年都是一樣的。兩個月以後,葉沛的情緒漸漸穩定下來,除了吃飯、睡覺,偶爾也會下床拄著拐杖在門前看樓子衿練武。樓子衿真是一塊練武的好材料,寬寬的肩膀,厚實的胸膛,細腰長腿,舞著一支火尖槍,上下翻飛,讓人以為是天神哪吒。

巴山老人坐在對面屋外的竹椅上,要麼看一本《抱樸子》,要麼用小刻刀雕刻木擺件。說是沒有看樓子衿練武吧,偶爾卻要提點他一兩句,還都是關鍵動作,譬如︰腿不直、下腰要到位、這里出拳要快、力度不夠……說他在看樓子衿練武吧,他的眼神似乎就沒有離開過眼前的書或者擺件。

葉沛似乎在看,眼楮里空洞地又像是什麼都沒有。但至少她不是一直流淚了,巴山、樓子衿和安常都很安慰的樣子,仿佛他們已經是習以為常的一家人了,不用過多的關心和安慰,那種默契是不用言語的。

這天一早,樓子衿用細繩鎖著一只靈雀,興高采烈地拿給葉沛看。

「妹妹你看,這只雀兒好看不好看?」他手里擺弄著鳥兒,小小的身形,灰背藍尾,尖尖的小嘴,小圓眼楮滴溜溜地轉動。

「你听,它叫得多好听?待會我去找一個竹籠子把它放進去。」

葉沛的眼楮里仿佛有了光,她嘴角微微上揚,努力地點點頭。

樓子衿把繩子一頭交到葉沛手中,轉身離開,不一會兒又拿著一個竹簍和一把小米回來了。

「來,你來喂它。」樓子衿把米交到葉沛手中。

葉沛目不轉楮地看著靈雀,嘴里不自覺地說著︰「來呀,小鳥兒,你餓不餓?」

「你能說話了?」樓子衿好奇地盯著葉沛,比葉沛更加興奮。他跳起來大喊︰「太好了,師父,她能說話了!太好了!」

巴山正在火房打造一件奇怪的兵器,穿著一件大皮革圍裙,手里拿著一件鐵器。他听到樓子衿大喊,出門來看,正遇到安常拿回調制的藥粉,暖陽里是兩個孩子逗鳥的童趣,巴山和安常會心一笑。

安常放下藥粉,一邊彈手一邊走近兩個孩子。

「這幾天橫渠鎮有大集,還辦了一年一次的風箏大賽,你們要不要去看看?」安常問。

「好啊好啊!去年我去看風箏大賽,好多種風箏啊!有龍型的,鳳凰的,鷹的,蜈蚣的,各種鳥獸,還有掛著彩燈的,太漂亮了!師父,我要去!」樓子衿無比興奮地喊著!

巴山是一位慈祥的老者,總是笑語盈盈的,沒有師尊的架子,從沒有嚴厲的樣子擺出來。

「那就去吧,你們跟好安常,人多,小心別走丟了。」巴山囑咐道。

「太好了,妹妹,你也去吧!我帶你去見識見識,還有變臉戲和走馬燈,我都知道在哪!」樓子衿樂得合不攏嘴,不停地說著。

「安常,你再帶他們倆去買幾身新衣服。」巴山吩咐道。

「是!」安常對巴山永遠非常尊敬。

「謝謝師父!」

葉沛也有些高興,她笑起來露出一排潔白整齊的牙齒。

「咱們先把靈雀放到竹簍里吧,晚上回來我削竹皮給它編一個小籠子。」

「嗯、嗯。」葉沛隨口應和。

「你真的能說話了!」樓子衿臉上洋溢著笑,「那你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

葉沛慢慢張開嘴,輕輕地說︰「葉沛!」

「葉沛妹妹!葉沛妹妹!」樓子衿又蹦又跳,「師父,安常,她叫葉沛,你們听見了嗎?她說她叫葉沛!」

安常微笑著說︰「听見啦!她說她叫葉沛!你們快收拾一下咱們出發啦!」

橫渠鎮距此地二十五里,步行大概一個多時辰。三人即刻出發,午飯前便到達了橫渠鎮。

這鎮店已有百年歷史,雖不比東京汴梁繁華,但也是熱鬧非凡。鎮上店鋪一家連著一家,這幾日大集,擺攤的小買賣也佔滿了整條街道。

安常帶著樓子衿和葉沛吃了當地特色渣渣面和留客雞,每人又做了三四身新衣服。那是葉沛以前不曾穿過的衣服樣式,葛布面料,窄袖衣裙,穿慣了綾羅的大家閨秀葉沛倒頗感好奇,但是她很快適應了這樣利落的衣裙。

樓子衿興奮地在前面跑著,喊著,葉沛和安常跟在後面,來到一個賣磨喝樂的攤位前。

「你一定喜歡這個!」樓子衿對葉沛說。

那是泥塑的磨喝樂女圭女圭,身上穿著各種各樣的衣服,扮演各種角色的人物。

「安常,能給她買一個嗎?」樓子衿熱情地招呼葉沛挑一個磨喝樂,「葉妹妹,你看你喜歡哪一個?」

葉沛左手右手各拿一個磨喝樂,樓子衿在她身邊不停地說著,葉沛突然就覺得說話的不是樓子衿而是趙受益。

那一年趙受益剛被接進宮里,很不適應,新年時回八王府拜年,述說各種苦悶。沒有同齡的孩子一起玩兒,每天只是讀書學習。大娘娘對他特別嚴厲,不許他睡前吃點心,怕他喘疾加重連魚蝦也不讓吃。趙受益從小就愛哭,就這樣一邊哭一邊說,不知有多委屈。

葉沛正好隨母親來王府拜年,跟在母親和姨母身邊听趙受益哭訴,她隨手把帶在身邊的磨喝樂拿出來送給他說︰「別哭了,男兒有淚不輕彈。你以後再有委屈就告訴他吧!讓他一直陪著你。」

趙受益接過去又哭了許久。葉沛母親柔聲安慰他,為他拭淚,又拿出他喜歡的點心哄他。葉沛看得不耐煩了,轉身去找趙允熙玩兒。

……

「你到底要哪一個?」樓子衿見葉沛拿著女圭女圭發呆,半天不做決定,便問道。

然後他指著一個女圭女圭說道︰「要不就這個吧?」樓子衿為葉沛選了一個宮裝女圭女圭。

葉沛點點頭。

安常付了錢三人繼續往前走。

在橫渠鎮中央的空地上,風箏大賽正在熱烈地進行中。果然如樓子衿所說,有龍型的,鳳凰的,鷹的,蜈蚣的,各種鳥獸,還有掛著彩燈的,好多風箏。他們三個人擠在人群里仰頭看著。葉沛抬頭看了一會兒,溫暖的陽光照在她身上無比舒服。她仿佛覺得自己就是那風箏,飛在天上,自由自在,可以忘卻一切煩惱和憂愁。

葉沛才一低頭,眼光就被斜對面一家走馬燈店吸引住,不由自主地走了過去。那是一組一人來高的落地大燈,燈架用榆木雕出花紋,八面均附著薄絲,里面還有一層畫軸,畫軸再里面放著蠟燭,里外兩層反方向轉動,畫軸上的人物啊,馬啊,就跑起來了。

葉沛在東京汴梁城是看過走馬燈的,大約是前年的上元節。她隨父親、母親一起出來看燈,應該是在宣德門前的御街上,那天人真多,摩肩接踵。他們還遇見了一位花白胡子的伯伯,父親和那人相聊甚歡,兩人提起一位叫司空啟的故人。葉沛是記得那個人的,好像在她才有記憶的年齡,這位叫司空啟的禁軍龍衛都虞候來家里拜訪,父親說他功夫了得。他見了穿男裝的葉沛,以為是葉補之的公子,說她身材瑋麗,是個學武的好苗子,一定要收為徒弟,當時鬧了好大一個笑話。知道葉沛是女娃之後此事只好作罷。

但這事在葉沛站在走馬燈前時卻突然被翻騰出來,記憶的碎片就那樣在葉沛的鬧海里一閃而過。父親、母親、還有趙受益,甚至于那位叫司空啟的伯伯,他們那模糊的面孔都浮現在葉沛的腦海里。如同眼前的走馬燈,快速而模糊,似是而非。

「如果他們還在該有多好?」葉沛不由自主地想,然而現實是她再也見不到他們了,葉沛握著磨喝樂的手心里全是汗。她那時常笑話趙受益愛哭,如今自己的眼淚卻不由自主地往下掉。

安常和樓子衿看了一會兒風箏,突然發現葉沛不見了,急得不得了。他們擠過人群,大聲喊著葉沛的名字,卻沒有人答應。

樓子衿急道︰「葉妹妹不會又被壞人抓走了吧?」

「不會吧?肯定是集市人多擠丟了。」安常也十分焦急,「咱們分頭去找,一柱香時間,不論找到與否都回到這里集合。」

「好的。」

兩人一個東邊,一個西邊,分頭去找。

一柱香的時間很快到了,兩個人卻都沒有找到。他們又回到這個廣場,人仍然像來時一樣擁擠,風箏仍然如來時一樣高。

樓子衿氣餒地說,「這下可糟了!唉,這可如何是好?」

安常仍然不放棄地四處張望,突然他看見走馬燈店里站著的葉沛。

「你看那是誰!」安常用手指給樓子衿看。

樓子衿又氣又高興,飛一般跑過去大聲叫道︰「葉沛,你嚇死我了!」

葉沛也嚇了一跳,她不知道自己在這里已經站了很久,被樓子衿一喊才回過神來,又差點被他推個趔趄。

樓子衿看葉沛要倒,一把將她摟在懷里,「葉妹妹,我以為你死了,可找到你了!」

樓子衿力氣太大,又是著急,弄得葉沛喘不上氣來。

安常趕快上來規勸,「好啦,好啦,找到就好了。子衿,快松手吧。」

這時樓子衿才意識到自己差點把葉沛悶住。他嘿嘿地笑著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不過,葉妹妹,你以後再也不要走丟了。」

「你們真的怕我丟了?」葉沛一臉茫然地問。

「當然了,你是我才找回來的妹妹呀!」

葉沛從回憶的傷感里回過神來,原來還有人關心著她,愛護著她。她朝樓子衿安慰地一笑,用手抹掉眼角的淚。

「好吧,我們快回去吧,走回去也該天黑了。」安常說道。

三人急匆匆地上路了。路上,樓子衿緊拉著葉沛的手,念念叨叨一路,說︰「這次我可得把你看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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