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王長子趙允熙被貶滁州後並不安分,自恃親王嫡長子,在外作威作福,每日府中歌舞升平,騎射宴飲,好不快活。
這一日宴會中,他透露出對今上的蔑視,隱隱露出自己的野心,馬上就有有心人注意到這一點。
滁州刺史馬永振曾在宰相寇準手下供職,因寇準被貶雷州,他也遭到了彈劾,被降職滁州。
此時,他正在趙允熙的席間,听得趙允熙一席話,接口道︰「博平侯,您鴻鶴之志落此淤泥,猶如虎落平陽,我輩皆為您惋惜呀!」
此時趙允熙已有微醺,輕蔑地看了馬永振一眼,沒有答話。
馬永振卻舉著一杯酒走到趙允熙身邊,低聲說道︰「博平侯,您甘心一輩子待在這嶺南之地?」
趙允熙抬眼看著馬永振,等著听他下面要說的話。
馬永振亦是微微一笑,「您可記得太後身邊的周懷政嗎?」
趙允熙心中一凜,面上卻不露聲色地說︰「那個犯上作亂的宦官?太後當日將他就地處斬,算是便宜他了。」
馬永振舉起酒杯,對趙允熙道︰「祝太後、官家康壽用駐!」
趙允熙嘴角微揚,亦道︰「祝太後、官家康壽用駐!」說著將手中酒杯一飲而盡。
宴會結束,趙允熙將馬永振單獨留下,兩人進了書房。
趙允熙對馬永振說道︰「祥泰兄,你我兄弟不分彼此,有話盡可直說。」
馬永振道︰「我觀博平侯不是尋常之人,金鱗豈是池中物?如今憋在老哥哥心中一件事情,不吐不快。」
「若是有朝一日我趙允熙能得平步青雲,定不忘祥泰兄厚愛。」趙允熙對著馬永振深深一揖。
寇準被貶後,馬永振一直不得志,如今見了趙允熙虛懷若谷的樣子,感激地說︰
「當年,大內總管周懷政聯合宰相寇準,犯上作亂,想擁立太子提前登臨大位,逼得攝政皇後還政,由寇準等人輔政,可惜事敗。
周懷政被就地處死,寇準被貶雷州。此事,博平侯可都知曉?」
趙允熙道︰「當時我年紀尚小,但是前因後果也是知道一些的。」
馬永振問道︰「您可知周懷政為何敢如此囂張?」
「自然是因為先帝病危,太子年幼,外有宰相寇準撐腰,他看不慣婦人輔政,想在內宮獨大。」
「博平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趙允熙听出了興致︰「哦?祥泰兄有何見解?」
馬永振說道了重點,壓低了聲音說道︰「因為周懷政掌握著大內一檔巨大的秘辛!」馬永振看著趙允熙的眼楮,極其神秘地問︰「您可知今上是誰之子?」
趙允熙以為馬永振要說什麼,誰知卻說出這個來,笑道︰「自然是我父燕王之子,我的弟弟我自然知道的。」
「非也,非也!」馬永振搖頭說。
「哦?」趙允熙倒驚訝起來︰「今上出生在大中祥符三年,乃是我父王侍妾吳姬所生,這還有假?」
馬永振笑起來,「先帝當年一直無子,才從八大王府上過繼了今上為嗣,實是無奈之舉。
其實先帝並非不能生育,現在成人的有三位長公主,曾有幾位妃嬪也都誕下龍子,可惜都沒有活過三歲。博平侯不覺得其中蹊蹺嗎?」
趙允熙認真地听著,未置可否。
馬永振繼續說︰「先帝曾經寵幸皇後身邊一名宮婢,生有一子,後來還將此婢封為宸妃。此子也是生在大中祥符三年!」
趙允熙瞪大雙眼問道︰「什麼?!你是說?」
馬永振卻詭異地笑笑,「當年那位李宸妃誕下皇子後就被打入冷宮,當日樵文易道長還進宮去做過法事,有些事瞞得過外人,可是卻瞞不過先帝身邊的貼身內侍……」
「周懷政!」趙允熙幾乎要驚叫出來。
馬永振笑眯眯地看著趙允熙,輕輕點了點頭。
「听周懷政說,當年李宸妃生產出一只形如狸貓的怪胎,樵道長說是‘貓妖現世’,可是哪有人真會生出貓妖的?這還不都是上面那一位做的法?」
馬永振說著指了指天。「可如果生出來不是怪胎,那這孩子去了哪里?恐怕這些只有死去的周懷政說得清楚了。」
「這位李宸妃可還活在世上?」
「听說還活在人世,如今就在先帝景宗的永定陵守陵!」
趙允熙顯出驚喜神色,心中暗想︰這真是天助我也!
……
當馬永振從趙允熙府上出來時,已是夜半星稀,薄霧濃雲。
看著烏雲半遮的彎月,馬永振嘆了口氣,心中暗道︰寇公啊!您的大恩,您在世時我不曾報答,如今,請保佑我為您報仇雪恨吧!
趙允熙要去永定陵走一遭,但是又不能顯出刻意而為,他靈活的腦袋飛快地轉動,一條妙計又現心頭,令他自己色眯眯地笑起來。
趙允熙毫不遲疑地給宰相丁謂的孫女丁月華寫了一封情書,訴說離情別意,大有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惆悵。
趙允熙乃是花中魔王,情場高手,自從與丁月華認識了,與之私會數次,轉眼間就博取了丁月華的歡心與信任。
可惜不久趙允熙被貶,兩人已有數月未曾見面,思念之情更勝。
丁謂善于在姻親上做文章,長子丁珙結親後周柴家,次子丁珝結親吳越王錢家。如今孫女丁月華與燕王嫡長子趙允熙認識了,丁謂不但不反對,反而縱容。
可惜趙允熙越權犯上之事泄露,被貶滁州,丁謂甚至為他感到惋惜。
這些天,孫女丁月華又在爺爺面前撒嬌求情,大大夸贊趙允熙的為人,說他將來的地位只會在其父燕王之上。
丁謂亦覺得燕王勢力不容小覷,存了拉攏之心。
趙允熙得了首府支持,很多事情由宰相丁謂從中斡旋,幾個月後就從滁州以養病之由調回京城。
回京路上,趙允熙甩開家人車隊,獨騎繞路去了先帝景宗的永定陵。
永定陵是大宋歷代皇陵所在之地,位于河、洛之間的永安縣,有「頭枕黃河,足蹬嵩岳」之說。
趙允熙走過長長的甬道,那甬道長得仿佛無盡無休,兩邊侍立的石像生肅穆莊嚴,後面栽種的蒼松翠柏遮天蔽日。
他模了模懷中揣著的九龍玉璧,臉上露出得意的微笑。
在永定陵享殿的西配殿里,趙允熙見到了此行他要見的人,先帝宸妃李氏。
此時,李宸妃一身細布衣服,頭上沒有一件金銀首飾,樸素得像一個普通的宮人。
她面色蒼白,神色沉靜,頭發花白卻梳得一絲不亂,手中數著佛珠,正虔心地跪在殿中念佛。
殿內非常安靜,連一個侍者都沒有。
是啊,這樣一個曾被打入冷宮的先帝妃嬪,誰還會對她上心呢?
她每日守著青燈古佛,守著先帝的陵寢,守著風燭殘年般的余生,等待她的除了死亡,不會再有其它。
趙允熙進殿環顧四周,見無人招呼,便徑直走到李宸妃面前,雙膝跪地,恭敬地磕頭行大禮︰「臣趙允熙拜見太後娘娘!」
「什麼?!」李宸妃驚得手中的佛珠都掉落在地上,發出一聲「當啷啷」的脆響,劃破了大殿的寂靜。
她剛想說什麼,一陣劇烈的咳嗽使她整個人都顫抖起來。咳、咳、咳……
好半天,李宸妃才緩過來。
她鎮靜了一下自己的情緒,緩緩地撿起地上的佛珠,拿在手里,因劇烈咳嗽而紅潤的臉色又漸漸恢復了蒼白。
不知道是害怕還是驚懼,亦或是真的病入膏肓,她再發出的聲音竟像秋風掃葉般沙啞晦澀。
「這位官人,請問您來自何處?如何來到此處打趣老身?」
「臣是燕王長子——趙允熙,今日特奉官家密旨前來拜見太後娘娘!」趙允熙說得鄭重,眼楮直勾勾地望向李宸妃,試圖要看穿她。
李宸妃不敢抬眼望向來人,只是低著頭強裝鎮定。「我並不知道您在說什麼,老身已是風燭殘年,如今只願陪著先帝在此修行,為太後和官家祈福,祝願他們康壽永駐,洪福齊天!」
「當今太後劉娥無德,殘害皇子、倒行逆施,您也曾深受其害,望您早日還朝,主持朝政,道明官家身世,眾望盼歸!」
趙允熙說著,拿出九龍玉璧,又說︰「您可認識此物?」
李宸妃本來低垂的眼皮,輕輕微動,她只掃了一眼這塊玉壁,心中便激起無數漣漪。
她雖不是後宮寵妃,可是跟隨服侍劉娥多年,她知道這是先帝的東西,當年留給了太子趙受益,便是如今的大宋官家趙禎。
這是象征皇權的九龍玉璧,官家是不會將它輕易離身的。
但是李宸妃不是趙允熙,她太熟悉劉娥的手段了,她見過很多皇子、公主被劉娥殘害夭折,她見過無數妃嬪因為
得寵而無故慘死。她自己呢,她曾經忠心耿耿,毫無野心,她只想安心地做一介宮女,安全地活到老死。
可是先帝的寵幸讓她一夜間成了眾矢之的,她也不是沒有燃起過希望,可是那一切尾隨而來的卻是恐懼和絕望。
懷胎十月中,她每一天都活在恐懼和絕望里,她躲過了一劫又一劫,可是她早就放棄了,她知道她最終是逃不掉的。
該來的還是會來,當譙文易進宮做法,說是要驅除妖魔時,她便明白自己與自己的孩子都已經是死路一條了。
李宸妃在被打入冷宮的十年間,她再沒有听過自己孩兒的任何消息,別人不說她也不會去問,她早就心如死灰。
她苟且地活著,別人讓她活著她便活著,有朝一日有人讓她去死,她也不會有任何反抗。
她不過如同一棵草芥,任憑狂風摧殘,總有一天火光燎原,會將她的殘軀一並燒毀,徹底讓人遺忘。
李宸妃緩緩地說︰「這位官人,老身並不認識此物,還請官人自便!」
趙允熙道︰「太後娘娘……」
「還請這位官人不要出此大逆不道之言,到時候害人害己!」
「您此時不信臣之言沒有關系,但是請臣將話說完。您當年懷了龍胎被害,被打入冷宮,您這一生所受的屈辱,您都能放下嗎?
即便這些前塵往事您都不在乎,您的孩兒乃是天命,如今貴為大宋官家,他的處境,他的安危,您真的可以置之不理嗎?
您真的可以眼睜睜看著您的孩兒再受到當年同您一樣的屈辱和痛苦嗎?」
李宸妃抬頭看了看趙允熙,復又低下頭,一行熱淚默默流了下來。
……
趙允熙離開永定陵時,已過申時。他見到了他要見的人,說完了他要說的話,他不信她無動于衷。
雖然對方態度仍不明朗,可他轉念一想,此也不是壞事,她總比劉娥好對付的多,他總會想到辦法對付她。
想著,他已經走出陵寢建築,一騎單騎快馬揚鞭朝汴梁城的方向馳騁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