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坐在臥榻上,分別在小桌子的兩邊。
虞氏正在親手繡鞋面,淺綠色的鞋面,上面繡了一半的蘭花。
清吾也不懂這些,只坐在她對面,看著她繡。
虞氏問她,「身體有沒有不舒服?」
清吾被問得一愣,以為是硯塵燼跟虞夫人說了什麼,便道︰「先前是有點風寒,但已經用魔氣逼除了,並無大礙。」
虞氏抬頭看了她一眼,笑道︰「傻孩子,我哪是問你這個?」
不是問這個,哪是問什麼?
清吾有些不明就里,卻見虞氏放下手里的繡活兒,揮了揮手,示意侍從們都出去。
待屋里只剩下清吾和虞夫人,她才開口,「昨晚可有一起泡溫泉?」
清吾愣了下,原來真是虞夫人特意為之。
她點點頭。
虞氏淺笑,「你莫要生氣,是我叫人在泉水里放了些情絲草。」
「……」
這是可以說的嗎?
難怪清吾泡了之後覺得有些無力燥熱。
虞氏低聲問她,「我是過來人,阿清也不必難為情,跟我說說,你們有沒有……」
清吾尷尬的撫了撫鼻子,道︰「沒,就泡了泡,沒做什麼。」
這個回答似乎讓虞氏很驚訝,那雙漂亮的眼楮瞪大了,她問︰「阿清不肯麼?」
清吾搖搖頭,「倒也不是,是……阿燼,他不太情願,我也不想勉強他。」
虞氏怔了怔,神色暗淡下來,「看來阿燼還是有心結,我瞧你們二人舉止親密,還以為他放下了。」
心結?是什麼心結?
清吾覺得她對硯塵燼好像很不了解,「夫人能告訴我,是怎麼回事嗎?」
虞氏猶豫再三,還是說出了實情,「大概六年前,也就是阿清被仙門誅殺之後,阿燼受了很大的打擊,再加上不知哪里來的魔氣郁結體內,從瑯琊山回來,已經奄奄一息,命懸一線。那天夜里,我帶著阿燼跪在妖王寢殿外,求見他父親,希望他父親能救他一命。
可那夜,硯蘭盛召了寵妾,正在殿中雲雨,置阿燼的生死于不顧。阿燼吐了不少血,快要撐不住了,我別無他法,只能跪趴敲著殿門。動靜太大,惹怒了里頭的硯蘭盛,他一腳將我踢開,扯著阿燼的後領,將人拽進了房間。
我哭喊著求他放過阿燼,但硯蘭盛只是冷冷地說,‘既然想讓我幫忙,就跪在殿內給我和珍兒助興,我高興了,便救他。’硯蘭盛這個畜生,他竟然用法術迫使阿燼跪在房間里,親眼看著他們……」
虞氏說不下去,淚眼婆娑的哭了起來。
清吾驚訝無比,一雙拳頭捏的 作響,沒想到這世間竟有這樣的父親,他怎麼能……怎麼能那麼對待他的兒子?
阿燼那時候才多大?他還是個小少年,竟要承受這種折磨。
難怪他那麼抗拒,難怪他……會害怕。
清吾驟然想起在西陵棺材里,硯塵燼對她說的那些話。
當年她將周身半數魔氣渡給硯塵燼,卻不想他並無妖丹護體,難以承受。
他只是輕描淡寫地說,自己後來是被父親所救。
竟不想,是在經受了這樣的折磨之後,被救的!
清吾忍著淚水,內心自責,卻強忍著安慰道︰「夫人,都過去了,莫要如此難過了。」
虞氏流著眼淚,繼續說道︰「硯蘭盛羞辱了阿燼之後,便救了他的命。可阿燼活是活下來了,但整個人死氣沉沉的,把自己關在房間里整整三日。後來,他終于從房間里出來,便開始害怕女子,我只能悄悄地把殿中侍女都換成了侍從,只為了讓他能好受些。」
「後來,阿燼還是離開了妖族,入了華光門,成了華光門門主的入室弟子。我知道,華光門門主白彌是殺死你的仇人,阿燼心里也一直覺得愧對你,只是他沒辦法。阿清,我只盼著你不要怪他,也不要因此輕視他。他是個好孩子,只是……我這個做娘的沒有本事,不得寵愛,護不住他。」
原來是這樣!清吾沉默了。
他寧願在殺死心愛之人的仇人身邊,也不願留在父親身邊。
那仇人至少不會如此折磨他,羞辱他,讓他恐懼。
清吾仰頭深吸了一口氣,才控制住眼眶里的淚水不掉下來。
許久,等到虞氏的情緒穩定下來之後,清吾才起身出去透口氣。
她站在寢殿的大門外,想起前日她來接他時候的場景。
又想起虞氏說不知道她那日會來,沒有提前準備。
是啊,阿燼只是給她書信一封,她並沒有回信說自己什麼時候來,便匆匆的上路了。
那麼,阿燼怎麼知道她哪一日會到?
或者說,他根本就不知道,只是他時時刻刻盼著,所以在這里等著。
清吾的眼眶再次濕潤了起來,他在這里等待的時候,心里在想什麼?
如果她前日沒有來,或者,她當時無法離開,這幾日都不會來,那他要等到什麼時候?
硯塵燼從妖王殿回來,便瞧見清吾站在門口,望著他這邊。
少年愣了愣,加快了腳步。
清吾喊他,「阿燼,別動。」
硯塵燼停下腳步,剛想問為什麼,話還沒說出口,清吾已經跑向他。
等到他回過神來,清吾已經抱著他的腰,靠在他懷里,喊他的名字,「阿燼。」
少年有些無措,只能回抱住她,聲音柔和地問她,「清姐姐,你怎麼了?」
清吾搖了搖頭,道︰「我沒事,只是想抱抱你。」
難得見到清吾如此模樣,好像有些脆弱。
許久,清吾才開口,「等了多久?」
硯塵燼沒听明白,「什麼?」
清吾從他心口抬起頭來,眼眶微紅的看他,「前日,你在這里,等了我多久?」
少年垂下眸子,小聲道︰「也,沒多久,我剛出來一小會兒。」
「別說謊。」清吾嗔道。
硯塵燼這才實話實說,「送完信,就一直……等著。」
清吾是一大早,天剛蒙蒙亮地時候收到了硯塵燼的信,且不算書信從妖族送到華光門需要多久。
單單是清吾拿到書信,到進入妖族,已經過去三個時辰。
這也就意味著,硯塵燼一動不動的站在這里,至少等了三個時辰。
清吾眼眶濕潤,怪責道︰「你怎麼這麼傻?」
少年垂著頭,一副小孩子被責罵了的模樣,小聲道︰「我想你了,想你一來,就見到你。」
清吾再也忍不住,踮著腳尖,抱住少年的脖頸,仰頭親吻了他的薄唇。
她不想冒犯他,敬若神靈的輕輕踫觸。
少年卻悄悄地探出舌尖,在她唇瓣上掃了一下,像是……在邀請。
但清吾沒有攻城略地,額頭抵著他垂下來的額頭,放開了他的唇,「以後不要做這種事,你身子不好,站久了,我會心疼,好嗎?」
少年輕顫了下肩頭,小聲回答︰「好。」
虞氏在生活上把清吾和硯塵燼照料的妥妥貼貼,以至于清吾都忘了自己來妖族的目的是接硯塵燼回華光門。
轉眼間,已經在妖族住了十六七日。
若不是江銘昀送了一封書信來妖族,清吾都沒想起華光門這回事。
清吾坐在椅子上看書信,硯塵燼很想偷看,但是害怕清吾生氣,便只能眼巴巴地等著她看完。
信是兩封信,一封是江銘昀寫的,只有短短的七個大字,‘代傳江七白親筆’。
而另外一封便是江七白的來信。
阿清,許久未給你寫信,此番是有一件緊要的事要告知,我與青梅竹馬的師兄郭席瑞,于本月十五日成婚,特寄來喜帖一封,希望阿清能帶硯公子前來參加我二人的婚禮。
信中附帶了一張喜帖,鮮紅鎏金的大字,很漂亮。
清吾抬頭,想告訴硯塵燼這事兒,卻見少年眼巴巴的盯著他手里的信,像是要看出個窟窿來。
她忍不住笑了笑,「阿燼。」
硯塵燼見被發現了,連忙收回視線,看向別處。
清吾笑著在他眼前晃了晃書信,問道︰「你想看嗎?」
那書信晃到哪里,少年的眼楮便跟到哪里,卻還佯裝出一副不在意的模樣,道︰「我才沒……沒想看。」
清吾看出他的口是心非,笑著把信放在硯塵燼手里,道︰「這里面我有幾個字不認得,你來幫我瞧瞧,到底說了什麼,好不好?」
硯塵燼化形之後,清吾每日教他讀書寫字,怎麼可能有她不認得的字?
不過是給他台階,滿足他的好奇心罷了。
硯塵燼看了看書信,確認江銘昀只寫了七個字之後,便也沒有再看江七白寫的信。
他把書信還給清吾,覺得自己有些小題大作,「你會不會覺得……我不信任你?」
看來他還是有自知之明的。
清吾淺笑著點點頭,「你不信任我這是事實,但卻不是你的錯,是我以前做的不夠好,沒樹立誠實守信的形象,往後我努力改進。」
明明是他的過錯,但她卻如此包容,硯塵燼心里暖暖的,眉眼也乖順起來。
自從清吾決定跟硯塵燼走下去,便很用心的體察硯塵燼的心思。
漸漸的,她發現,其實硯塵燼那些猜不透的想法,都是有跡可循的。
只是,從前清吾不在意這些,不曾細想,以至于後來想在意的時候,模不著頭腦,才覺得高深莫測。
其實,只要肯用心,硯塵燼還是很好哄,很容易滿足的。
清吾把喜帖給硯塵燼,道︰「七白這月十五要成婚了,你隨我一起去嗎?」
少年點點頭,「今日已經是初十了,還有五日,需得早些動身。」
「那便直接去混沌山,不回華光門了,等七白的大婚過了,再回去。」清吾提議。
硯塵燼︰「好,我去命人準備些禮物,再去通知母親和哥哥,午後便出發吧!」
清吾是一窮二白,他不提,她都沒想起來參加婚禮還要準備禮物的。
她抬眸看了硯塵燼一眼,想著早晚也要和阿燼成婚的,也該跟七白討教一番。
晌午過後,硯塵燼準備了一輛馬車,大大小小的禮物堆成了山,自然這些並非全是給江七白的,還有一些糕點小食是虞夫人給清吾準備的。
臨行前,虞夫人把清吾叫進房里,把前陣子繡的淡綠蘭花繡鞋送給清吾。
清吾看著手里的繡鞋,鼻子酸酸的,「夫人,這可是我見過最漂亮的一雙繡鞋,謝謝夫人。」
她從小到大,衣物鞋襪都是仙門送到瑯琊山的,大多是素衣,白淨白淨的,清吾喜歡綠色,也有幾身淺綠的衣裙。
只是鞋子都是素白的,繡樣樸素,毫無特色。
清吾手指輕輕的撫著鞋面上漂亮的蘭花,心里感動。
虞氏慈愛的撫著她的頭,心疼道︰「可憐的孩子,以後我把你當我親生的孩子對待,等下回你再來的時候,我給你繡更漂亮的鞋。」
清吾抿了抿唇,眼淚都快涌上來了。
心里覺得不該麻煩夫人的,可她喜歡這種被疼愛的感覺,感激的點點頭,「多謝夫人,多謝夫人……」
虞氏溫柔的笑了笑,「傻孩子,你和阿燼在一起,早晚也是我的孩子,說什麼謝不謝的?好了好了,快穿上試試,我只是瞧著你的腳差不多是這個尺寸,也沒有量過,不知道做的合不合腳。」
清吾點點頭,趕緊把鞋子穿上,「合腳,正合適。」
她歡歡喜喜的跳了兩下,又怕把鞋子弄壞了,趕緊停下來。
虞氏欣慰道︰「那就好,那就好,快去吧,阿燼還在外面等著呢。」
清吾走路的時候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鞋子磕了踫了。
一出門,硯塵燼便注意到了她腳上的鞋子,也瞧見她臉上遮掩不住的歡喜。
他扶著清吾上車,道︰「娘親給你做的?」
清吾點點頭,笑著問︰「漂亮嗎?」
硯塵燼道︰「漂亮,等到了混沌山,我再給你添件漂亮的衣裙,也好配得上這雙鞋子。」
清吾的眼楮笑得彎彎的,她抱著硯塵燼的腰,靠在他肩膀上,「你和你娘對我這麼好,我都忍不住想嫁給你了。」
少年身子顫了下,「真的嗎?」
清吾笑著說︰「是啊,你想娶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