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張不周本來的想象中,白照應該是一個脾氣火爆、官威很重的人,可根據目前來看,白照更像是前世的那種「暴發戶」,「土大款」,氣焰上稍稍囂張了些,但並不惹人討厭。對于張韜所說的「祖宗」,張不周也明白了是什麼意思。這麼有錢的白照,當然可以認來當祖宗。
「你們家的人我也都見過,沒有你這麼瘦的,小子你得多吃點,瘦巴巴的沒有男兒氣概。我看那個大個子就不錯,身強體壯的。」坐在主位上的白照也沒個正形,翹起二郎腿在跟張不周絮叨,像極了熱情的老人拉著孫輩聊些家長里短的樣子。
張不周看了看他說的李大嗣那近似籃球中鋒的體型笑道︰「小子是從小體弱多病,上山修道後師父讓清心寡欲,這才沒打好基礎。現在已經比以前好多了。」
白照猛地拍了一下桌子道︰「你看看,我就知道他老張養不好你,真是氣煞我也。這樣,你在我這多住些日子,好吃好喝地養一養,保管又白又胖。」
張不周道︰「小子也想啊,只是有正事在身,這次只能在這逗留一天,明天就要再出發。等到返程的時候,小子再來叨擾。」
白照道︰「嘴上沒毛,辦事不牢,你這黃毛小子,能有什麼正事非要你去辦。」
瞪了一眼被逗笑的白露,張不周尷尬道︰「不日便是南唐國主李煜的壽辰,我是來拜壽的。」白照聞言笑了︰「我當什麼事,你小子耍滑頭,我看你拜壽是假,想娶媳婦了吧。你那未來媳婦我見過,胸小小,不是好生養的。不如讓爺爺我再給你找一個。」
白照說話當真是口無遮攔,張不周道︰「原來這事您老人家也知道,不是我故意隱瞞,實在是事關重大,又關系到人家南唐公主的名節,不敢亂說。至于這樁婚事,我和那位公主已經達成了共識,都不同意。」
白照聞言臉色一變︰「你們兩個見過面,什麼時候的事。」
張不周老實道︰「就在不久之前,那位公主任性地離家出走前往蜀州,半路遇上點麻煩,正好被我們踫上。同行了一些日子後,南唐國母宋悔已經把她接回去了。」
白照面色凝重道︰「你和公主在一起的事,除了你們這些人,還有誰知道。」
張不周道︰「若說外人的話,只有渝州刺史陸炳章等人知曉。茲事體大,想來他也不會亂傳。」
白照大手一拍︰‘原來如此,那我明白了。你小子糊涂啊,這麼大的事,你怎麼能亂來呢。老張知不知道這事。」
張不周不知道他明白了什麼,疑惑道︰「事出突然,我也沒想到能遇見。從渝州離開之時,我已經安排了人回蜀州送信,想來現在祖父已經收到了消息。是發生什麼事了嗎?」
白照沉思片刻道︰「算了算了,既然已經發生了那也沒什麼辦法。先吃飯,吃完飯我再和你好好聊。」
張不周略一思索便知道肯定有事發生,只是當著這麼多人的面不便直言,于是便依照白照所言,眾人齊齊前往飯堂。吃飯的時候,見張不周心不在焉的樣子,白照寬慰他道︰「干什麼這麼沉悶,天塌下來有你這幫爺爺頂著呢,還砸不到你的頭上,寬心吃飯。」
盡管襄州刺史府的飯菜極其可口,張不周吃在嘴里卻味同嚼蠟一般,看大家吃的差不多了,按耐不住的他攔下還要和陸升劃拳喝酒的白照︰「爺爺,親爺爺,您就別折磨我了,快告訴我吧。」
白照哈哈笑道︰「這麼沉不住氣,將來怎麼做大事。管家,把他們帶到客房去,好好伺候著。不周小子,你跟我來。」
不像尋常官員的書房一樣擺著碩大的書櫃和無數典籍,白照的書房更像是一個雜物室,牆上掛滿了各式各樣的弓箭,角落里居然還擺著幾個彈弓。倚著牆放著幾根魚竿和撈網,桌子上擺的也不是筆墨紙硯,而是木工用的刨機。看張不周一臉好奇,白照笑道︰「是不是很詫異,我一個刺史怎麼還干木工活。」
張不周點點頭︰「以您的身份,就算要尋事情消遣,也不應該是這種勞力的活啊」
白照拿起一個做到一半,還看不出是什麼的擺件道︰「你小子可能不知道,我小時候,家里就是做木工活的。我讀的書,寫字用的紙,都是我父親一點一點,一件一件做出來的。可惜的是,等我好不容易考上了大成的科舉,還沒來得及孝敬他,老人家就病去了。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這的確是為人子最大的悲哀。我常常想起小時候的日子,每天圍在父親身邊看他耐心地干著木工活,他總是會慈祥地模模我的頭,讓我去讀書。後來一步步走上如今刺史的位置,公事有一眾佐官分擔,反倒是讓我落了清閑,我就讓人尋了這套工具來,沒事的時候就鑽在這間屋里,做些小玩意。你看到的那些東西,都是我親手做的。」
張不周拿起一根魚竿,看著白照陷入回憶,心中浮現一種奇異的感覺。來到這個世界以後,遇到的人都給自己一種不真實感,白照和這些人都不一樣,他喜歡錢財,為人隨和,雖然小節上可能有些小問題,但大義不虧。一個緬懷父親,拿木工活打發時間派遣愁緒的刺史大人,卻顯得格外有「人味」。
半晌白照回過神來,笑道︰「人上了年紀就這樣,總愛想往事,說話也變得絮叨了。這屋里沒什麼像樣的家具,小子你不嫌棄的話,隨便找個地方坐就好。」說完率先一坐在地上的木屑里,張不周笑笑︰「我也不喜歡那種裝模作樣的客氣,這樣子很舒服。」干脆就在白照對面坐下。
白照贊許地笑笑,手上拿起一根拐杖端詳著,出口的話卻驚人︰「前幾天,朝堂上發生了一件大事,消息傳來的時候,我也一度很疑惑。直到你剛才說的事情,我才想明白這其中的關節。」
張不周靜靜等著他的下文。
「皇上的旨意很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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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四位皇子全部封王,並且領了四道節度使。最毋庸置疑的,是大皇子趙篆,實打實的軍功擺在那,封王不過分。最耐人尋味的,卻是三皇子趙隸,加封蜀王,遙領劍南道節度使。」
張不周震驚地抬起頭。
白照繼續道︰「現在想來,這道旨意的真正用意,恐怕就是這個任命了。我那老伙計,這次是受了你的牽連。你和南唐公主私會的消息,恐怕被陸炳章傳到了皇上耳里。封疆大吏之孫與別國公主有私交,你知不知道這是多大的事。」
張不周滿頭大汗,原本以為自己手里也有陸炳章隱瞞鼠疫的把柄,他能管住自己的嘴,沒想到他還是將消息送了出去。听張不周說完當初的想法,白照苦笑道︰「你呀,太幼稚。就算陸炳章有錯,只要將這件事捅出去,那就是天大的功勞。」
張不周道︰「那我祖父現在,已經不再是劍南道節度使了?」
白照搖搖頭︰「除了秦王趙篆以外,其他三位新王都只是暫時遙領節度使一職,並不用親赴封地就任。只是這樣的情況能持續多久,誰也不知道。最關鍵的是,皇上這道旨意,既是提醒也是警告,他現在看的,是老張會作何反應。」
張不周苦笑道︰「我下山以來,淨給祖父惹禍了。」
白照拍拍他的肩膀︰「其實說白了,這件事也不能全怪你,誰能想到那南唐公主能做出這麼大膽的事來。事已至此,懊悔無用。要我說也是件好事,老張如果看得透,就該趁這個機會請辭。」
老張在干嘛?
今日陽光正好,張韜在院子里慢悠悠地打著一套拳。張不周說這叫什麼來著,叫太極拳。孫子說了,人上了年紀,不服老不行的,軍中的武藝走的是大開大合的剛猛路子,已經不適合自己了。反倒是這動作舒緩沒什麼威力的太極拳,看似是花架子,其實暗合陰陽至理,很有講究。雖然當時對孫子的話嗤之以鼻,可是張韜還是認認真真地記住了動作。
孫子大了,知道心疼老人了,是好事,不能叫人家一片好心付了流水不是。
一旁的椅子上,許撫遠看罷一封信,氣的拍了桌子︰「惹禍精」。
張韜擦了擦頭上的汗,這人吶,不服老不行,只是稍稍動一動就有些氣喘了。端起茶水喝了一口︰「現在又罵上了,人家剛下山的時候,誰一口一個親孫子,夸的沒邊了。」
許撫遠道︰「你就別氣我了,這麼大的事,你怎麼沉得住氣的。要擱你以前的脾氣,保管連座下的椅子都拆了。」
張韜白了他一眼︰「敗家不,這椅子是我好不容易才尋到的稱心的,坐著可舒服了,才舍不得拆。這有什麼好生氣的。是南唐的那姑娘千里尋夫,又不是他跑去私定終身。」
許撫遠氣道︰「那他也應該敬而遠之,第一時間通傳讓我們知道。現在倒好,全世界都知道了,就我們被蒙在鼓里,搞得這麼被動。」
張韜笑道︰「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劍南道節度使呢。朝廷只是說讓三皇子遙領劍南道節度使,沒說連副使也撤掉啊」
許撫遠怒道︰「你少跟我嬉皮笑臉的。我問你,這件事你到底想怎麼辦」
張韜老神在在道︰「上次我就說過了,我老了,干不動了,這不是送上門來的機會嗎。請辭的文書我都派人送去了,就希望皇上能看在我一把老骨頭的份上,讓我早日卸甲歸田吧。」
許撫遠道︰「那蜀軍呢,你放得下?」
張韜嗤笑一聲︰「蜀軍姓蜀,不姓張。朝廷只要不操之過急,就不會出什麼亂子。我算看明白了,這些兔崽子和那些來討債的兒子一樣,都是群白眼狼。年輕的時候,怕他們走彎路,走錯路,什麼事都管的死死的,到頭來呢,沒有一個感恩的,反倒是煩你煩的不行。也是,都是好幾十歲的人了,誰願意天天被人管著呢?兒孫自有兒孫福,隨他們去吧。」
許撫遠冷笑道︰「就怕再過幾年,蜀軍的番號就沒了,被拆得七零八落,分往各個軍中。你也說了,他們年紀都不小了,到別人的地盤上去,還有多少機會爬上去」
張韜嘆氣道︰「要爬的多高才夠呢。當年我扯旗而起,是為了爬到一個足夠高的位置嗎?這個答案,別人不懂,你老許還不知道嗎?陵哥還在的時候經常說,這個天下要是沒有了戰事,咱們兄弟幾個天天喝酒作樂,得有多快活。可是現在戰事沒了,為什麼你們想要的就發生了變化呢?富貴榮華,你們現在擁有的還不夠嗎?」
許撫遠道︰「等閑變卻故人心的道理,說起來文雅,其實最是直白。人心難測,帝心更難測,這道理你不會不懂。你要是真的被拔了牙,誰護張不周的周全?」
張韜笑道︰「說起來你可能不信,當年無為老道士給他算過命,說他十年生死兩茫茫,只要熬過那一關,從此平步青雲,最後的位置會比我還高。我那時候只是個大將軍,比我高的位置多的是。可我現在已經是位極人臣了,他要是爬得更高的話,會是什麼,當皇帝?哈哈,所以啊,這小子的命我是不會擔心的。你們這些老家伙,也別操心了。」
許撫遠面露悲傷,盯著閉目養神的張韜看了半天︰「老伙計,你真的老了」
張韜撇撇嘴,發出幾乎低不可聞的聲音,好似囈語︰「我早就說過了。」
趙光放下張韜的請辭書,嘴角竟然浮現出一絲難以捉模的笑意︰「朕的國公,反應會不會太激烈了些。」
皇帝書房里,破天荒地沒有司禮監幾位大太監的身影,反倒是一個不常出現的人在一旁研著墨,听到趙光的話,低聲回道︰「家父年事已高,即便陛下沒有這次的旨意,也離乞骸骨的年紀不遠了。趁這個機會退下來,安心地做國公頤養天年,君臣相得,倒也不失為一樁美談。」
趙光笑道︰「你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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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父親叫的倒是順口,就是不知道他現在還認不認你這個長子。」
研磨的正是張一溫,聞言笑道︰「陛下這塊徽州硯,質地溫潤,是上品中的上品。雖然加了些精雕細琢,壞了幾分天然的靈氣,倒也顯示出制硯之人的獨到匠心。」
趙光搖頭道︰「看硯台的石紋走勢,原本就是一條引而不發的「潛龍」,偏要為它雕上爪子鱗片,變成「飛龍在天」,其實是破壞了老天的一片苦心。」
張一溫道︰「那要看是誰用,陛下是真龍天子,用潛龍是不合適的。」
趙光看似隨意道︰「那在你看來,朕的幾個兒子,誰算得上是潛龍呢」
張一溫面色不變︰「陛下既是真龍,那幾位皇子自然都是龍子。」
趙光笑道︰「你呀,還是這麼滴水不漏。朕還記得,小時候我和二良闖了禍,都是你幫著出謀劃策隱瞞,讓我倆少挨了好多次揍。朕沒有兄長,你就和真的兄長一樣。」
張一溫寵辱不驚道︰「陛下重情重義,是仁君風範,臣愧不敢當。」
趙光接著他的話道︰「愧在哪里?」
對答如流的張一溫難得地愣住,沒有回答。
趙光笑道︰「別這麼緊張,朕只是開個玩笑。你看,幾句話又被你帶偏了,朕的問題你還沒有回答。」
張一溫把墨研好,朝著西南方向行了一禮道︰「無論父親如何想,對我來說,父親就是父親,尊、敬、孝、順,禮不可廢。」
趙光臉上露出難得的溫和笑意︰「這些年來,讓你受委屈了。」
張一溫躬身道︰「臣只是做了為人臣子應盡的本分。」
趙光道︰「老三和你家閨女的事,我听嫻貴妃說了。你的人品我是知道的,想必教出來的女兒也不會差。老三性格跳月兌,是該有個溫婉賢惠的妃子管著。這樁婚事,我很贊成。不過嘛,皇親不為官,是歷朝歷代延續下來的規矩,朕不打算破,也沒必要破,相信你一定能理解。趙守正被貶,按例給了他推舉下任主官的機會,他推薦你了。」
說到這里,趙光看了張一溫一眼︰「這個戶部尚書,你不能做。等到老三和你家閨女婚事禮成,朕打算封你一個侯爺的爵位,至于朝堂,你就退出去吧。」
張一溫低垂著頭,面無表情,看不出心里在想什麼,只是隱藏在寬大袖子里的手,在不可抑制的微微顫抖。
「既然你自己也有了爵位,鎮國公的爵位你便不能承襲了,張家大兄,你說鎮國公剩下的三個兒子里,誰來繼承最合適呢?」
張一溫暗自調息,盡量穩住聲音道︰「陛下,如今君臣有別,舊時稱呼還是不要再提了吧。二良他潛心治教,閑雲野鶴慣了,不會繼承這個爵位;三恭當初闖下大禍,是父親不合規矩的力保才讓他僅僅付出罷官的代價全身而退,不能繼承;至于四儉,這小子心性太過剛毅,一心想要靠自己殺出個爵位來,不願繼承。」
趙光笑道︰「照你這麼說,國公還在世的四個兒子,居然沒有一人能夠繼承爵位,豈不是可惜了。」,沉吟了片刻,趙光繼續說道︰「朕明白了,你們這些當伯伯叔叔的,倒是大方的很,是想把爵位留給那叫張不周的小子去繼承吧。」
張一溫行禮道︰「誰能繼承爵位,歸根到底,是陛下您說了才算。」
趙光爽朗笑道︰「你們都這麼大方了,朕也不能小氣,如果等到國公百年以後,你們還沒改主意的話,這國公之位,就讓他張不周繼承又如何。」
在兩儀城門口接到進宮陪嫻貴妃解悶的妻子,張一溫看不出任何異常的上了馬車。等到出了兩儀城,馬車行駛在玉京城平坦的石路上,張一溫的臉色變得極其難看。
林素被嚇了一跳︰「這是怎麼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張一溫將手掌攤開,林素這才看到他手指甲上沾染的血跡和掌心的傷痕,忙用手帕幫他擦拭著,焦急道︰「好端端的,弄傷自己干什麼。」
張一溫沉默片刻,回過神道︰「寧兒和三殿下的婚事,陛下應允了。等蜀王回了京師,就會擇日成婚。」
林素道︰「這不是件大好事嗎」
張一溫頹然地嘆了口氣,倚靠在車廂上說到︰「陛下不許我接任戶部尚書,許了我一個侯爺的爵位,讓我退出朝堂。」
林素先是一愣,隨即想到了什麼般,將張一溫的手拉過來,輕輕地道︰「這些年來,我知道你一直憋著一口氣。論能力,滿朝官員里,除了那位出身南唐的唐景以外,沒有一個及得上你的。可是陛下偏偏要壓著你,三省的職位沒有給你留下一個,就連六部的尚書也做不得,只是給了個高不成低不就的戶部侍郎。你雖然平日里表現的毫無異常,可是多少個夜里,我都看到你對著窗外無言嘆息。」
張一溫翻手覆蓋住林素的手︰「陛下有陛下的打算,我只是,有些不舒服罷了。」
林素搖搖頭︰「多少年的夫妻了,我還不了解你嗎。」
張一溫笑道︰「當年娶你時,家主的那一句泥腿子,我說不在意,那是假話。可是這些年過去了,林家越來越沒落,反倒是泥腿子出身的張家平步青雲,已經是林家仰望不起的參天大樹了。你那個遠房佷子林縛,還不是看到家族已經後繼無力,這才不顧作為高門之子的面子,跑來泰安城投奔你,或者說,投奔我。」
「其實仔細想想,陛下的決定,是對的。父親在劍南道做節度使,我若在朝任戶部尚書,實在太容易被人詬病。哪怕是父親退了下來,我也應該顧及皇親國戚的貴重身份,不在朝中給人嚼舌頭。等到離了任,有了空閑,咱們就四處走走,回膠東道看一看,再回劍南道看一看。」
林素看著張一溫,眼中盡是柔情,輕輕地應了一聲。
好。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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