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映照在那株大木上,能看到上面的樹皮被剝去,用粘稠的血寫著一排篆字。
「邯鄲授首,範禾身死,二卿已葬送萬人性命,與趙氏為敵者,亦如是!」
火光也映照得兩名師帥臉上陰晴不定,隨即讓人將這些字盡數抹去,但等他們無功而返後,這場全軍覆沒的遇伏,還有這些觸目驚心的血字,便迅速在範、中行氏的軍營流傳開了。
對于這件事,範吉射自然是氣得七竅生煙,中行寅听聞失了翟封荼和狄人騎兵,也是破口大罵不已。
大營中普通將士對此事態度差不多,範氏因為沁水一戰輸得太慘,一路奔逃早已成了驚弓之鳥,如今更是驚懼不安,只覺得除了城池和營壘之內,哪兒都不安全了。
若說昨日午後的鏖戰時,中行氏氣勢正盛,能和趙兵斗個五五開的話,今夜過後,他們不但損兵折將,而且連範禾的頭顱也未奪回,銳氣已失,一個個有些泄氣。
趙無恤打擊他們士氣的戰術目的,已經達到了。
高強听說公孫尨的尸體未找到,或許被俘虜,不由為之惋惜,他憑著一雙慧眼,將營中百態一一看在眼里。
「這樣下去不行。」
于是高強當即入二卿大帳,獻策道︰「軍無常勢,貴鼓其氣,不如大肆宣揚君辱臣死,君辱臣憂之義,調動將士們同仇敵愾的心情,讓士氣恢復,才能與趙氏一戰!」
……
夜色褪去。太陽照常升起,遙遠的地平線上。初起的紅日噴薄著炫目的光芒,趙無恤和麾下眾人也押送著俘虜踏上歸程。
一路上。無恤便頗有興趣地觀察狄人們的相貌,那個帶頭投降的狄人騎吏膀大腰圓身材健壯,一臉的絡腮胡子,兩只眼楮也頗大,濃眉,一副相貌堂堂的好漢模樣。
更重要的是,就相貌而言,狄人和晉人其實沒多大區別,只是圓臉比較多。
他暗想道︰「白狄果然是其旗號、服色尚白。且習俗頗受華夏影響,比起其他戎狄要開化,故稱白狄,而不是所謂的白種人……」
回營後,趙無恤在營門口進行了一場押送俘虜的儀式,看著範兵和白狄士兵垂頭喪氣地列隊從營外經過,趙、韓聯軍的士卒們頓時士氣大振。
趙無恤向趙鞅報功後,徑直將俘虜的那個狄人騎吏帶到了帳內,他對這個擔任「旅帥」。算是中層軍官的家伙所知的東西很感興趣。
勝利者坐在鋪著虎皮的坐席上,失敗者則被五花大綁,翟封荼低垂著眼楮,作出一副順從的模樣。
昨夜的鏖戰里。在翟封荼棄械投降後,他的族眾也紛紛效仿,只有不屬于他這一族的幾伙狄人仍在反抗。自然被輕騎圍住分尸。
翟封荼對失敗並不陌生,他今年也有三十歲了。三十年前,中行氏滅肥國。二十年前,中行氏又滅鼓國,他算是在中行氏統治下長大的第一代白狄人。
他清楚這些晉人的性情和喜好,他們征伐戎狄,感興趣的是土地、人口、兵賦、財富以及勝利者的榮譽,而不在于趕盡殺絕,比起戎狄部落間的仇殺溫和多了。
所以翟封荼此刻拼命開動腦子,暗想自己要如何做才能免除一死。
卻听趙無恤問道︰「你叫什麼名?」
翟封荼一個激靈︰「小人乃是鼓城白狄,故以翟為氏,名封荼。」
「我素問狄人輕死易發,你為何要投降?」
「上國騎兵遠勝吾等,自知必敗,故而只能投降。」
趙無恤道︰「說起投降,我倒是想起了一件事。」
「三十年前,中行穆子出兵伐白狄,包圍了鼓國的都城。鼓國形勢嚴峻,城里有人偷偷告訴中行吳,說願意投誠,但卻被中行吳拒絕了。他的兒子中行寅不解地詢問︰‘這種不用兵卒勞苦攻城就能達到目的的美事,父親為什麼不干呢?’不善言辭的中行吳說了一些叔向教他的漂亮話,隨即,居然把鼓國叛徒出賣給鼓國人,讓他們殺死叛徒,並修繕工事……我初聞時很不相信,所以想問問你,可有此事?」
翟封荼咽了一口唾沫,說道︰「有,那時候小人的父親和叔父正好在鼓城中,見證了此事。當時中行氏大軍圍鼓三月,鼓國又有人帶著部屬出來投降,中行穆子吳看了看投降者的部屬,說︰‘汝等臉上還沒什麼饑色,還是回去好好守城吧’,再度拒絕投降……」
趙無恤搖了搖頭,當時那些白狄人的表情一定是沮喪而無奈的,之後又過了段時間,鼓國人再次來告︰糧食盡了,力也竭了。中行吳這才光明正大地開進城去,期間沒有殺戮一個鼓國人,只是帶著鼓子凱旋回國。在絳都舉行獻俘儀式後,又把鼓子放了回去,繼續做他的鼓國國君……
以趙無恤想來,中行吳這是在討好鼓國的狄人,為自己家族在東陽地區的長久統治做準備。當時晉國六卿各有自己的勢力範圍,世代統治,根深蒂固,如趙氏家族對晉陽的苦心經營。因為六卿都知道,這樣下去,六族難免大打出手。
果然,後來那位鼓君不領情,降而復叛,但鼓國的白狄人卻心念中行穆子的好,心甘情願投靠他,鼓地從此便成了中行氏的領地,雖然華狄混雜,卻沒生出什麼大亂來。
「那麼問題來了,我听說因為中行穆子的恩澤,鼓、肥的狄人對他心服口服,將自己視為中行氏的領民和家臣,願意為之效勞,可為何你卻說降就降?」
見翟封荼一臉緊張,趙無恤道︰」你放心,我與中行氏已是生死之敵,絕不會效仿中行吳,做出出賣投降者的事情來,我只是想知道,汝等白狄人是怎麼看待中行氏,看待這種君臣關系的。」
翟封荼松了口氣,說道︰「不錯,因為中行穆子的余威,許多白狄部族在為中行氏效力,但這更多是被迫的,並無外人看起來那麼心甘情願,若非中行氏強大,吾等說不定就叛逃到鮮虞去了!何況白狄之俗,只要有利可得,就不管禮義是否允許,背叛家主,在晉人看來不可容忍,對于吾等狄人而言,卻不算什麼。」
他誠懇地說道︰「我不但會舍棄中行氏,還願意為將軍效勞,還望將軍能放過我的族人。」
趙無恤暗道︰「難怪常言道,戎狄豺狼,不可厭也;諸夏親昵,不可棄也。夷狄無信,易動難安,的確不可以中原的觀念理解。」
不過他巴不得中行氏內部多一些這樣的人,就算沒有,也可以用手段逼出來。和趙氏一樣,中行氏的軍隊里也成分雜糅,只需要一點點猜忌之心,就夠瓦解一支軍隊,一個邦國了。
但趙無恤嘴上卻道︰「哦?當年中行吳拒降時曾說過他的理由,鼓勵忠臣,懲罰背叛,這是國家的大法。如果對投降的人不予獎賞,就是失信;如果給予獎賞,就是獎賞奸惡。狄人中有心懷不滿的人,晉國亦有之。若招納奸降,就是用鼓國的例子來鼓勵家臣懷有二心。若因為想取下一座城而親昵奸人,那中行氏的損失就太大了……由此看來,我若納降,也要承擔不少風險啊,你且說說看,除了已經殘損近半的部眾,你還能為我帶來什麼?」
「我觀趙氏之志,不但在擊敗二卿,還在席卷河內、東陽,小人願回鼓地說服白狄各部,一起投靠趙氏……」
想金蟬月兌殼?那邊山林密布,翟封荼若回去,就是鳥飛深林,他上哪尋去?趙無恤心中好笑,搖了搖頭道︰「這件事太遠,日後再說不遲,你可有立刻就能為我效力的事情?」
翟封荼自知月兌身之計被趙無恤識破,暗道面前之人雖然年輕,卻是白手起家在魯國混成正卿的人物,自己失策了。
他心虛地低下頭,被趙無恤盯著冷汗直冒。對翟封荼來說,比起自己和族人的性命,對中行氏的那點兒忠誠,是隨時可以擯棄的東西。
思索之後,他終于咬著牙說道︰「小人還知道中行氏營寨的虛實,以及他們行軍布陣的弱點!」
……
在請降後,翟封荼的待遇得到了改善,趙無恤親自來給他松綁,還安排案幾就坐,讓他將中行氏的虛實一一道來。雖然旁邊還有親衛死死盯著,但翟封荼覺得,這是情況好轉的征征兆,至少,自己不會因為一言不合,而被推出去砍掉腦袋了。
「中行大營背靠共城南牆,其南部防備嚴密,但也有一段超過了城牆,深入到西面的溪流去,因為有流水阻隔,所以沒有設置太多的兵力,南重而西北輕,這就是中行氏營寨的虛實所在……」
「我記得那些溪流是從百泉一帶流出來的……」趙無恤目光北移,他的關注點不僅是中行氏的營寨,而是整條河流的形勢走向。
聊了一會後,日上三竿,趙無恤便讓翟封荼下去歇息,等到饗食時再帶他去面見趙鞅,陳述中行氏軍陣的弱點。
「下臣一定為趙氏盡心盡力,從今日起,中行氏便不再是我的舊主,而是我的仇敵!」
翟封荼表了一頓誠意後躬身退下,他過了這一關,心情大好,在侍衛指引下昂著頭走出營帳。
進來時,他是階下囚,出去時,他便是坐上賓了,翟封荼心中,還是有一絲得意的。
然而他剛出營帳,被趙無恤侍衛刻意指引下繞到一條小道上,又「恰巧」踫上了一個渾身是繃帶和傷口的青年軍吏被人推攮著往這邊走來,正是在伏擊中被一箭擊暈的公孫尨。公孫尨看了看被松綁的翟封荼與趙氏黑衣談笑風生,不由大驚,隔著老遠大聲質問道︰
「翟封荼,你這是背叛中行氏了麼?」(未完待續。)